第17章
  他克制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懂呢?
  他怎么可能不懂呢?
  他不能再让哥哥这样消失,不能再忍受哥哥刻意的疏离。
  “哥!”
  少年急切的声音追上了那个背影。
  那是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不容置疑的急迫。
  周陆的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缓缓地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慌乱,眼神闪躲,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安抚性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拉着,显得异常勉强。
  “怎么了?忘东西了?”他试图用平常的语气和弟弟交流,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目光只敢落在路逢的领口,不敢直视那双此刻过于明亮的眼睛。
  路逢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微微喘息着。
  这个高度差让他第一次清晰地俯视着哥哥。
  这个他仰望了太久、也亏欠了太多的人。
  他看到了周陆工装领口磨损的线头,看到了他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极力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路逢的心都要碎了。
  那不仅仅是对兄长的感激和愧疚。
  还有更深、更灼热、更让他恐慌的东西。
  无数生活中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课间操时,他站在队伍后排,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越过攒动的人头。
  寻找那个在操场角落清理器械、穿着蓝色工装的熟悉身影。
  当周陆偶然抬头,视线与他撞个正着时,路逢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眼。
  心跳快得不像话,脸上还是维持着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只有耳尖悄悄染上薄薄的红。
  这是他平淡日子里,极少数的隐秘的甜。
  这是兄弟情吗?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是他常驻的角落。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叶洒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光影斑驳。
  有一次,他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卡了壳。
  烦躁地咬着笔杆时,一抬眼却看见窗外不远处的花坛边,周陆在和后勤处的老师说话。
  周陆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漂亮莹润的脸上,勾勒出沉默而坚韧的轮廓。
  那一刻,解题的思路莫名其妙地通了。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了一下,又酸又软。
  原来,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也能成为解不开的题目的答案。
  难道,这也是兄弟情吗?
  还有那次,他代表学校去外地参加奥赛集训,为期一周。
  周陆送他到车站,塞给他一大包东西,还有一个磨损得有些褪色的旧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牛奶。
  两个人相对而立,沉默了许久。
  最后,周陆也只说了一句干巴巴的“注意安全”。
  火车开动时,隔着车窗,路逢看到周陆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在异乡陌生的宿舍里,他捧着那个早已凉透的保温杯,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周陆掌心的温度。
  强烈的、名为“想念”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击中了他,比任何难题都更让他无措。
  凉掉的牛奶,喝到嘴里竟然泛起奇异的暖甜。
  所以这也是兄弟情吗?
  这不是兄弟情。
  这些细碎的画面,在楼梯间微凉的空气里,在周陆闪躲的眼神前,瞬间串联、燃烧,照亮了路逢心中那个他一直不敢触碰的角落。
  帧帧瞬间,凝成永远。
  其实不是他在刻意疏远,他只是不敢面对,也不明白。
  说到底,这几年是他本末倒置。
  以后不会了。
  他欠周陆的,不仅仅是学费、生活费。
  他欠下的,是周陆整个本该肆意飞扬的青春年华,是那双本该明亮无忧的眼眸里过早沉淀下的风霜。
  而在沉重如山的付出背后,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亲情。
  还有爱。
  是“爱”啊。
  一种超越了兄弟情谊的、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比渴望的爱。
  他想要靠近那光源,想要抚平那眉间的褶皱,想要不只是被守护。
  “你刚才……”路逢的声音有些发紧,饱含着少年人初识情愫的微哑。
  他向前一步,走下两级台阶,缩短了那点可怜的距离,几乎要触碰到周陆的手臂,“在操场边的榕树下面。”
  周陆的身体明显一僵,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几乎是立刻就要否认:“我……”
  “我看见了。”
  路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不再平静无波,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隐瞒的委屈,有洞察真相的锐利,还有执拗的探寻。
  他直直地望进周陆的眼底。
  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保护壳,触碰到里面真实的东西
  “我看见你了,周陆。”
  路逢没有叫他哥哥。
  周陆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有的伪装在路逢这双过于清澈又过于锐利的眼睛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再次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视和这太过直白的揭露。
  就在他身体微动,想要后退的瞬间,路逢动了。
  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周陆的手,也没有像寻常兄弟那样拍肩。
  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周陆意料,也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指尖轻轻拂过周陆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
  少年指尖微凉,带着薄薄的茧。
  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刹那,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震了一下。
  周陆这才发现,路逢原来已经比他高了这么多。
  路逢的手不偏不倚地包住了周陆的半张脸。
  空气凝固了。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尘埃在透过高窗的光束里无声地飞舞。
  周陆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路逢近在咫尺、倔强又决绝的脸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路逢指尖那微小的颤抖,以及那触碰带来的滚烫的温度。
  那不是弟弟对哥哥的关心,那是一种……
  一种他完全无法承受、也绝不该存在的亲密。
  浓浓的酸涩像浓雾一样,瞬间包裹了周陆的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本能的恐惧。
  他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大得几乎撞到身后的墙壁,彻底拉开了与路逢的距离。
  他脸上血色全无,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被冒犯般的严厉,声音压抑地低吼:“路逢!你干什么?!”
  路逢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那一点湿热的触感。
  他看着周陆脸上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惊怒,看着他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拉开距离,心口那片刚刚燃起的、带着甜意的星火,瞬间被冰冷的酸涩感浇灭。
  只留下刺骨的凉和难捱的疼。
  这是哥哥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
  原来,他的靠近,他的触碰,对哥哥而言,是如此的不可接受。
  他缓缓放下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下心口那更汹涌的酸楚。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紧绷的侧影。
  刚才那一点点的主动和勇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归于死寂。
  他终究,还是吓到哥哥了。
  楼梯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难耐。
  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但固执地分离着,不肯再有一丝一毫的交叠。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着,只有尘埃在光束里翻滚。
  周陆惊怒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路逢的神经。
  他看着周陆那张血色尽失、写满抗拒和慌乱的脸,心脏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涩,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
  路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周陆一眼。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向教室的方向。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每一步都踩在周陆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的尽头时,周陆紧绷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粗糙的墙面硌着脊背,带来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他大口喘着气,额角的汗再次渗出来,混合着刚才路逢指尖触碰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