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弓雁亭目光在那张全家福上停了会儿,刚要转开视线,眼角突然一闪,神经也跟着跳了下。
  他微微偏了下头,看见电视柜下昏暗的阴影里,躺着一枚黄色的圆形物体。
  两秒后,弓雁亭不着痕迹撤开视线,“王先生上班去了?”
  此话一出,他立马眼尖地捕捉到夏芳梅面色一瞬间的凝泄。
  “没有,他最近放假。”
  放假?两人目光轻轻碰了下。
  元向木笑道:“工地休假还挺长的。”
  夏芳梅不愿意再说,客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傍晚四点半,夏芳梅起身去做饭,两人不尴不尬地坐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又过了半个小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接着钥匙插孔的动静响起。
  防盗门开了又关,视线对上的一瞬,双方都愣了一下。
  ——老王额角一块皮肤被擦破,脖子上也有不明显的红痕,他原本还算精神的眼睛此时满是颓丧和忿然,而在看见房子里多出的两道身影时,这些情绪都化作愤怒。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弓雁亭和元向木早已起身,被下逐客令也面不改色,“我只问几句话就走。”
  “我已经说过了,没什么可交代的。”老王鼻翼剧烈开阖,脸上肌肉抽搐跳动,“你们要是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
  弓雁亭冷然看着老王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的脸部肌肉,“无论如何,您也不会开口,是吧?”
  王胜咆哮出声:“你们就是再来八百回也没用!”
  正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夏芳梅匆匆出来,朝门口看了一眼,问:“嘉孝呢?”
  老王像给刺激到了,猛地扭头大吼,“都是你把儿子惯成今天这副模样,让他死外面得了!”他喘着粗气,扭头指门:“你们给我滚!”
  弓雁亭面色阴沉得盯着他看了两秒,抬脚朝外走,越过老王的那一瞬,他脚步轻轻一滞,声音也同样很轻,“因为你,刘强一案败诉,你良心安吗?”
  老王猛地抬高声音大吼,“刘强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而且他已经死了!我还有一家子要养活,你赶紧走,我死也不会说的!”
  弓雁亭微微眯眼,“有人胁迫你,谁?”
  老王满是汗水的黑红的脸突然僵住,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随即眼神不自然地闪躲了下,“没谁。”
  “那你为什么当庭翻供,开庭前你跟谁见过面?”
  “我....”
  老王嘴巴阖动,喘着粗气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弓雁亭继续道:“据我所知,刘强曾经救过你的命,也帮扶你很长时间,就算连现在的家,也是他当时张罗着给你牵线的。”
  弓雁亭紧紧逼视,“对,他现在是死了,但是他的妻儿因为你的证词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张桂当庭昏死过去三次,女儿也因为家里负担不起学费辍学。”弓雁亭声音沉冷,“而你,为了填你儿子赌博欠下的赌债,竟然收取对方的贿赂,在法庭上作伪证!”
  他停了一下,声音放轻,却带着极尖锐的质问:“你晚上睡得安心吗?刘强没去你的梦里讨个说法?”
  老王挂满汗珠的脸变得灰败扭曲,那两片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脸上的汗珠抖动着从刀刻出来一般的皱纹滑落,他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一下跌坐在沙发上。
  “你、你怎么知道....”
  “啪”地一声,一枚黄色筹码被扔在门口的矮柜上。
  “这是在你家电视柜下看见的。”
  老王脸上最后一丝挣扎消失,彻底仓惶惨白。
  弓雁亭神色冷峻道:“脚手架连接扣的疲劳度超过了百分之三百,刘强一摔就碎的安全帽,起毛的安全绳,这些都说明是你们施工队的安全防护不到位,却因为对方的精英律师团队和你的证词,一句安全防范意识缺失全推给刘强,这公平吗?”
  老王愣怔许久,突然用掌心捂住脸,略微佝偻的肩膀轻轻颤动,“.....我也不想,可是我没办法....”
  “我知道,那些钱不是你想收的。”弓雁亭声音放缓,“他们到底是怎么胁迫你的?告诉我,我们或许可以帮你。”
  “帮不了。”老王摇头,粗哑浑浊的嗓音里带着无力,“没有人能帮得了我。”
  弓雁亭站在玄关口定定看着他。
  几秒后,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但踏出门口的那一瞬又顿了顿。
  “你们的施工队并不属于鸿远建设,是吗?”
  老王被汗浸透的背影猛地僵住。
  “工地有偷工减料等违法违规现象,对吧?”弓雁亭神色犀利地盯着那个背影,“鸿远不愿承认自己安全设施不合格的原因之一,就是怕这些事被暴露,而不是因为他们赔不起。”
  他声音平缓,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那您呢,有没有收受贿赂,或者参与某件违法行为?”
  话音刚落,老王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情绪激动让他额角青筋暴突起来,“我没有!我....”
  弓雁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凌厉压迫,几秒后,老王偏了视线,嗓子攒动,“那些事....既然你们都猜到了,那就去查吧。”他又轻轻摇了下头,低声喃喃,“....没那么容易的。”
  “工地的事我当然会一查到底,可您是唯一能把公道还给刘强的人。”弓雁亭最后道:“我还是希望到时候您能作证。”
  楼道回响着脚步声,竟然有几分幽空的感觉。
  下到三楼,头顶突然传来争吵,是老王和他老婆。
  锈蚀的铁门挡不住老王怒气冲天的大吼,伴随着夏芳梅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楼道回荡。
  元向木抬头往上看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他儿子赌博,我那会儿以为是老王自己。”
  “我之前跟老王有过接触,他人还算老实,也很节俭,不像是会赌博的人,而且他家有打砸的痕迹,我猜经常有上门讨债的人。”弓雁亭道:“再加上老王刚进门的时候提到他儿子不学无术。”
  “听他的话音,是有人用他老婆孩子胁迫。”元向木叹气。
  “可能不止胁迫这么简单。”弓雁亭面色凝重道:“我们不能再在这儿耗了,明天再跑最后一趟,不行就走人。”
  “后面该怎么取证,现在我们没有法院的调查令,也不在案子的诉讼期内,怕是不好办。”
  “我查了资料,工程案件相关的案子本身取证困难,前期大部分都要靠代理人或者原告自己采取特殊手段,只能铤而走险了。”
  他转头看向元向木:“怕吗?”
  元向木笑:“不怕,我还等着英雄救美呢。”
  弓雁亭挑眉:“谁是英雄谁是美?”
  “那当然我是救美的英雄。”元向木不知道想到什么,又不安分了,贱兮兮地笑,“最好到时候你能对我感恩万分,然后以身相许。”
  弓雁亭:“吃毒蘑菇了?”
  “那换我以身相许也行。”
  弓雁亭没吭声,半天才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白日做梦。”
  “.......”
  第六十五章 潮湿的夜色
  起先为了方便,他们找的宾馆离老王住宅楼很近,步行五分钟就能到,但设施简陋,客人也很杂,到了晚上吵吵闹闹,好在宾馆背后有条河,推开窗户视野很是宽阔。
  前两天还凑合,第四天,元向木终于受不了了。
  头顶搓麻将的声音和偶尔爆起的大笑高低起伏,隔壁情侣吵架,尖锐的谩骂仿佛就贴在耳边,到了十二点,不知道哪间房里的小孩开始哭闹,简直魔音穿耳。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挂在墙上的空调像台快报废的拖拉机,轰隆隆直响,就是不降温。
  热。
  太热了。
  在扇了自己三巴掌却没拍到一个蚊子的时候,元向木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思考人生。
  两分钟后。
  “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弓雁亭站门里皱眉。
  “你不也没睡。”元向木弯腰从他胳膊下钻进去,顿时嚷嚷起来,“你这儿空调居然还能凑合用,我那边一点温都不降,热死了。”
  弓雁亭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回去。”
  元向木滚进床单,“太热了,我要在这儿睡。”
  弓雁亭眉稍轻跳,黑着脸站门口看他耍赖。
  凌晨一点,四周终于逐渐归于安静,元向木侧躺着,目光灼热得盯着旁边躺着的人。
  弓雁亭冷眼灯回去,“再看就回你自己的房间。”
  元向木老实了。
  夏日晚间的闷热从年久变形的窗户缝隙钻进来,空调已经开到了极限,但它的降温效果并没有因此提升。
  没多久睡梦中的人就热得乱扑腾,浑身潮潮得冒着热气。
  “阿亭...”
  模糊的梦呓从嘴里溢出,睡着的人又翻腾一下,过了阵似乎有点醒了,但意识还沉在梦里。
  “阿亭.....好热...”
  旁边睡着的人也被他带得动了下,不久昏暗中的响起微小的窸窣,弓雁亭迷迷糊糊伸手朝床头柜摸索一会,手里便多了把劣质的塑料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