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皮肤在暮色中泛着冷调的白,像许久没晒过太阳。那双眼睛虹膜颜色很浅,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恍惚和犹豫。
  陈伯扬走过去,喊了句“哥”。
  陈明节抬头,下颌微抬示意他坐下,顺手把搁在一旁的吉他递过来。陈伯扬接过,指尖无意识地在琴身上叩了两下,木质共鸣发出沉闷的响。
  他问:“听妈说,最近治疗效果还不错?”
  陈明节的目光像一泓凉水,他拿出手机,在输入框内打字:还可以。
  陈伯扬环视四周:“许庭哥没一起来吗?”
  陈明节继续打字给他看:去抽烟了。
  陈伯扬点点头,又絮絮地说起爷爷的近况。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讲,陈明节偶尔“嗯”一声,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两人从水上公园散步至学校前门,恰好遇到汤岁从门口出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陈伯扬意外道:“你今天没去练舞吗?”
  目光从他们身上短促地扫过,汤岁嘴里莫名生出一种苦味,低声说:“没有。”
  “那我——”
  “还有事,我先走了。”汤岁打断他后面的话,往相反方向走,生怕晚一秒就会打扰到什么似的。
  陈伯扬望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一转头正对上陈明节探究的目光。
  “给许庭哥发信息。”陈伯扬笑了笑,“一起回家吃个饭吧。”
  见他不肯多说,陈明节也没再问什么。
  今晚汤岁的魂丢了。
  上错菜三次,空耳五次,不小心撞到客人两次,左脚踩右脚七次。
  他脸色也不大开心,闷闷的。刘叔关切询问需不需要请假,汤岁刚说完不用,转身一下子就把膝盖磕到桌角,痛得他闷哼一声。
  一瘸一拐带着病假回家,他胸口蔓延着那种近乎麻木的痛,早知道陈伯扬有那么多好朋友,自己就该离他远远的,又或许刚开始的接近就是错误。
  对汤岁来说,过程不重要,结果也不重要。
  开锁进门,家里特别黑,窗外的霓虹像垂死的萤火,在房间里投下诡谲的光斑。蓝美仪正对着一盏惨白的台灯化妆,听到动静时明显僵了一下。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回家,便装作不经意问:“这几天去哪儿睡了?”
  “舞蹈室。”
  “哦。”蓝美仪继续涂口红。
  汤岁拧开房间门把手的时候发现,平时堪堪能钻进自己身体的缝隙似乎变宽了。他愣了愣,然后进屋。
  视线扫过狭小的空间,从桌角到窗台,床头,被子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一切照旧。
  汤岁掀起床尾的第二层被单,那里本该放着自己攒下的钱,但此刻空无一物,那片空荡荡的床板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心底瞬间腾起恶寒,他出去质问蓝美仪:“我的钱呢。”
  蓝美仪正在对着镜子检查妆容,闻言心虚地偏开身体:“什么钱?”
  “我放在床底的钱去哪了?”汤岁声音提高一些,尾音带着些颤抖,“你能不能别装傻。”
  蓝美仪本来还暂存愧疚,此刻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陡然拔高嗓门壮胆:“什么叫你的钱?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好歹也是我生出来的儿子,早就该这么做了!”
  “你知不知道那些全都是我攒下来的课时费和报名费啊?”汤岁强忍着情绪,手指微微发抖,眼底也红透了,“我不是只比一场,你用钱的话为什么不早点说?我可以给你想其他办法!”
  “想办法?”蓝美仪猛地起身,介于怒火和羞愧之间,她喘着粗气:“你除了会把钱扔出去打水漂还会干什么?什么舞蹈课需要那么高的费用,再说了,你比赛能拿奖?拿了奖然后呢?空有虚名!真是越活越像你爸!”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钱也是我赚的,你凭什么说拿就拿?”
  “凭我是你妈!凭你欠我的!汤岁,你欠我的,你爸也欠我的!他死了,你就得连带着他那份亏欠一起还!”
  蓝美仪瞪着眼,面容不再美丽,而是带着一种几乎窒息的压迫感,她的红唇在灯光下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汤岁太熟悉这种状态了——那个被往事折磨得疯魔的灵魂,正通过伤害他来缓解自己的痛苦。
  他知道蓝美仪精神不太正常,对方这几年动不动就提起死去的汤青山,把对男人滔天的恨意强加到他身上,进而打压贬低。
  汤岁甚至可以理解蓝美仪。
  理解她的创伤,理解她年轻时遇人不淑的遭遇,心疼她长达数年被丈夫冷暴力的煎熬,他在巨大的家庭变故中可以放弃学业,去打工,去治愈或者说讨好对方。
  但理解就像往深渊里投石子,永远听不见回声。
  蓝美仪变得愈发暴躁易怒,像一块黑洞,无论汤岁填多少东西进去都无济于事。
  他去翻蓝美仪的包和房间,除了几张零钱什么也找不到。
  “钱呢?”汤岁声音发紧,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拿去赌了。”蓝美仪坦然承认,态度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运气不好,还赔了点。再说你那点钱顶什么用,别搞得好像我花了你几百万一样。”
  汤岁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一瞬,又猛地冲上头顶:“全赌了?”
  “别用这种语气质问我!”蓝美仪眼底烧着某种扭曲的怒火,“我还是那句话,你欠我的,全都是你欠我的!”
  “欠”这个字像钝刀一样剐着他的喉咙,咽不下,吐不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哑:“是,我欠你的,我知道我亏欠你,对不住你,可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努力还你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赌?一定要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什么有意义?”蓝美仪吼他,“跳舞有意义?你靠舞蹈有挣来一分钱?汤岁!真正该清醒的人是你,你对这个家来说根本没有一丁点价值!”
  这几句话几乎要把汤岁击溃倒下,他把蓝美仪的包扔到地上,夺门而出,却在下楼时生生停住脚步。
  陈伯扬站在这一层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背着吉他包,安静地望向汤岁。
  一直强忍的眼泪大概就是从此刻彻底决堤,他忘了自己是怎样被陈伯扬带下楼,如何越过那条逼仄黑暗的小巷、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的。
  回过神时,看到车窗外正迅速倒退的夜空霓虹,模模糊糊的,汤岁眨了一下睫毛,温热的泪从眼眶里淌出,顺着之前已经干涸的泪迹往下滑,轻而易举汇聚在下巴处,摇摇欲坠。
  他意识到自己在哭。想抬手去抹眼泪,却发现手被陈伯扬握在掌心里,他不记得两人什么时候开始十指相扣的。汤岁侧目,看见陈伯扬单手覆在方向盘上,神情和对方第一次跟来家门口看到那场闹剧时一样,叫汤岁分不清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绪。
  递来几张抽纸后,陈伯扬重新握住他,指腹轻轻蹭着汤岁的手,温声道:“擦擦眼泪,带你去海边玩。”
  汤岁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开口:“是上次看烟花的地方吗?”
  “没错。”陈伯扬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哭了。”
  汤岁果真不再掉眼泪。
  车停在路边,陈伯扬为他解开安全带,然后从后座拿了件薄外套给汤岁披好,“晚上冷。”
  汤岁点点头小声哦了一句。
  深夜十一点的海岸线空寂无人。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各自静了片刻,任海风将沉默吹散在浪声里。
  陈伯扬知道汤岁其实是很不愿意让自己介入他的家事的,从上次就可以看出来,对方似乎已经习惯独自解决那些琐事,没有羞愧和难堪,只是单纯地不愿意把他扯进来,或许又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不愿让他涉足那片泥沼。
  他将裹在汤岁身上的外套领子掩紧一些,低声问:“好点没有?”
  汤岁眼睛都哭成核桃了,但还是点头:“我没事。”
  陈伯扬捧起他冰凉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那颗淡红色的痣,又擦去泪痕,问:“这段时间为什么躲我?”
  对方掌心温热,汤岁像只渴望汲取温暖的小动物一样忍不住贴近,却没有回答问题。
  【作者有话说】
  亲亲好像要来了>
  第14章
  汤岁的爸爸汤青山是大车司机,对小他七岁的蓝美仪一见钟情,为此展开了热烈追求。在当时大车司机社会地位并不算高,且工作辛苦,但收入却不错。
  那时蓝美仪年纪还小,不懂得比较利益,只看中了汤青山那张英俊非凡的脸。父母早逝,她跟着小姨一家生活在沿海城市,会讲粤语,会煲汤辨药材,说话轻声细语,长相用“出水芙蓉”来形容也不为过。
  年轻人总觉得爱比天高,蓝美仪不顾亲人的反对,跟着汤青山来到北方定居。刚开始那段时间她就像活在童话里,丈夫会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对她百依百顺,奔走几条街去买她喜欢吃的家乡菜。北方春天有沙尘,冬季干燥,汤青山赚的钱全用来给蓝美仪养护身体,任劳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