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嘶了一声,眉头紧皱,“所以孔从是没有人给她夯实泥土的?”
  “千禧,泥土需得是事情,并非人,不然就会形成把别人当主心骨的局面。不会有人因为某人的存在就会变好,如果非要说其中关系,一定是这个人做了什么,或是引路,或是建议,或是保护,或是推动,甚至是逼迫。而其中最关键的事,一定要本人去做。”
  这话听起来高深莫测,千禧头大,“等等,你把我头绕晕了……”
  “比如你想做媒氏,你公婆支持你,旁人帮助你,你才会有掌控感。若是我们逼你去做媒氏,那你就是被掌控的人。”
  “明白了!”千禧惊呼,“比如我自己,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娘亲就能长成今天的模样,而是因为我娘教我,给我,支持我,我也做成了这些事,才生出的掌控感。”
  江祈安点头,“大抵如此,反之,便会生出恐惧,抵触,逃避。”
  千禧道:“所以孔从儿时从未有人帮她教她,甚至是处处限制阻碍与打压?”
  江祈安道:“我觉着是这样,每个人不同,其中细微差别,还得你自己去悟。”
  千禧觉得不差,从孔从对苗青草行为看来,限制阻碍打压是处处存在的,若不及时纠正,苗青草长大就和孔从一个样。
  她们没有掌控感,面对世事慌乱无措又无力,迫切想要掌控什么,所以总会过问别人对自己的感受,反复求证,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若是没得到对方正面的肯定,天不就塌了嘛!
  千禧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更认真了几分,沉声道,“这只是成因,但我还是觉得难以扭转。”
  一直坐在旁边的许多乾突然吭声,“你们媒氏还要管这些事?那不得累死!我让我女儿少吃点她都不愿,你想改变一个人性子,痴人说梦。”
  江祈安也叹了一口气,“也对,不是谁都想要改变,年纪越大越懒得听人说。她自己不想变,谁说都没用。”
  “江祈安你在骂我老顽固!”许多乾道。
  江祈安忙收敛坐姿,淡淡一笑,“钱爷误会。”
  千禧却没在想能不能做到,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做,要让她做什么事,才能让她心里渐渐生出踏实的掌控感,想了想,她或许会觉得自己不喜她,在刻意刁难……
  头痛。
  “我改!”敞亮的堂厅忽然传来柔柔的女声,话里还夹杂着一分咬牙切齿。
  千禧猛一抬头,正是孔从。
  她双眼似是哭肿了,眉间阴郁之色浓重,眼神却与往日不同,有一种淡漠的绝望,混杂了愤怒与决然。
  江年在门前讪讪道歉,“大人,我想着没什么事,就让孔夫人和苗木匠一起来的,苗木匠刻木雕去了……”
  江祈安看了一眼千禧,她眸子很是镇定,他道,“无碍。”
  千禧迎上去,拉着孔从离开了江宅,到了苗宅大门前,她忽的回转过身,拉着孔从的手,眼神认真,“你说想改,是认真的?”
  孔从忽然涌起热泪,蓄在眼中,眼神依旧决然,呼吸颤抖,“我认真的。”
  千禧看着她的嘴唇发抖,明显感觉到她紧绷的情绪,她轻轻抱住了孔从,“有你这句话就好,我陪你。”
  二人进了宅子落座走,千禧才问起缘由。
  孔从仰起头,转身擦掉了眼泪,颤抖着开口,“你把我的脸皮都撕碎了。”
  “也不止是你,昨日去马大哥家里赴宴,不少人在背后骂我,她们骂得没你难听,但我真的没想到……我在他们眼中,竟如此不堪……”孔从说着,哽咽不已,整个身子都在抽。
  “孔夫人,我不会安慰你。”千禧面对她无声的崩溃,有那么一点难受,但更多是平静。
  “不必了,你以为我觉察不到自己的疯癫吗?你错了……我无一日不在怀疑,我是不是个疯婆子!”
  “可是千媒氏,所有人都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苗剑就当真一点错都没有?”
  孔从忽的转过头质问千禧,目光灼灼,是往日见不到愤怒。
  千禧平静如水,“孔夫人,老实说,你的情绪太满了,我甚至没法看清苗剑与正常人相处是怎样的。你想改变,只能从自己开始,若你情绪正常了,仍旧与苗剑难以相处,我们再说其他事,好么?”
  没有得到千禧的肯定,孔从呜呜哭出了声,“我好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好?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爹,我娘,我母亲,哥哥,他们全都不喜欢我!年礼只有我一人没有,吃元宵也会忘记我!”
  “我亲娘她……她看我拿筷子的姿势与祖母一样,总用那一双幽怨的眼仇视我,说我不够漂亮,不够机灵,还像我祖母,她看着我就想起被祖母刁难的日子!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昨日你说我会成为一个恶婆婆……”孔从说到这句,猛地抽一口大气,而后泣不成声,“我不要啊!我不要成为一个恶婆婆!我也不要青草讨厌我!”
  “昨晚回家,我又对苗剑发了脾气,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买七江行的镯子,苗剑他着急了,给我道歉,连夜敲开了七江行的门,买下了价值不菲的镯子,但我没有半分开心。他陪着我,我不满足,他送我东西,我也不满足。”
  “我甚至生出了愧疚,我明明知道他整日醉心于雕刻,又怎么会去关注七江行的首饰!我明明知道我只是气不过那些人背后说我,我还是把气撒在了苗剑身上!连青草劝我,都会被我迁怒!”
  “我究竟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我明明全知道,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孔从说着,给了自己一巴掌。
  千禧忙坐到她身边紧紧攥住她的手,孔从忽然借着这力道跪在千禧脚边,语无伦次地道,“千媒氏,我讨厌我娘,但我跟我娘变成一个样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求你救救我!求你了……”
  孔从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倾泻而下的山洪,猛烈又混沌,痛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故事千禧听得太多,婆婆,奶奶,娘亲,女儿,怨恨一代传一代,周而复始,从未断绝。
  儿时的她坐在娘亲怀里,懵懂地问,“那怎么办?”
  娘亲望着天长叹,“总有人会醒悟过来,逃出去
  。”
  千禧掌心使力,一把拽起了孔从,紧紧抱住她,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的脊背,“从你开始,就结束了。”
  “不哭了……”
  “能改变的……”
  “你意识到了,就一定能改变。”
  孔从伏在她肩头,泣不成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千禧给她讲了今早在江祈安那里听来的东西,孔从一边听,一边落泪。
  她说,“对啊,好像是这般,我什么都不敢做,甚至在娘亲那里,我连拿筷子都遮遮掩掩,生怕她又开口骂我。”
  “十来岁时,我想学酿酒,她说我这么笨,能学会什么,我爹也说,我早晚要嫁人的,不必学这些。”
  “以前做衣裳,我喜欢水红色,我娘说,轻浮之气,全给我挑了赭黄的料子。这样的事太多太多,我数不清……”
  猜测得到了印证,千禧渐渐有了方向,她提醒孔从,“孔姐姐,既然你决心要变,必得记得一个准则。”
  孔从见千禧忽然认真,缓缓点头。
  “我说的所有,都是为了让你明白成因,在以后的日子里避开这些举动。并非让你沉迷于过去,去恨他们,责怪他们。”
  孔从沉思许久,紧抿双唇,认真点头,“那我该怎么做?”
  “一点一点来,我先问你,你是否曾后悔嫁给苗剑?”
  “难受的时候,的确会后悔。”
  “从这个地方开始切断,你可以对苗剑有怨怪,怨他木讷,怨他不回家,但不该是后悔,即使当初嫁给苗剑有种种原因,你也要明白决定是你做的,自己承担后果。”
  孔从听完,陷入沉默。
  千禧握着她的手捏紧了些,凝神望着她,“我希望你不要将如此难听的话说出口,哪怕情绪上头!”
  “你甚至可以说‘我跟你过不下去,不如一拍两散’,也不要去说‘要不是嫁给了你,我就如何如何……’”
  “怨以前自己的蠢笨,不能解决问题,你明白了吗?”
  孔从讪讪点头,“明白了。”
  千禧稍微松了一口气,朝她微微一笑,“下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经常羡慕别人家的夫人?或者说嫉妒?你最嫉妒谁?”
  孔从想了想,有些难为情,千禧不断引导她说出来。
  “我以前……和苗剑吵架的时候总是在想,如果我当初嫁给羡江开染坊的吴裳,哪怕做妾,也比现在好。后来听说吴裳的小妾备受宠爱,吴裳单独给她买了大宅子,我心里头一阵一阵难受,且不管过去多久,只要想起我心里就会发慌。”
  千禧去羡江时曾打听过这个吴裳,他的小妾也的确受宠,但他那小妾是个想得开的人,就图荣华富贵,人过得潇洒从不纠结,且行事张扬,也难怪孔从看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