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算我求求你,你别害他了,你放过他,好不好?”
  “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花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复仇,没能把他救出来?”
  “我……”萧鸿雪难得有些说不上话,发白的指节嵌进掌心,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其实凉州与京城之间山遥水阔,新帝背后的世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一夕之间难以轻易剪除。
  同时,凉州诸人时时被朝中监视,金蝉脱壳的萧鸿雪要小心避人眼目,行动极其困难,每天歇息两三个时辰,练兵布政,这些苦楚,萧鸿雪有很多理由可说,最后却只回答了一句,“对不起,我……”
  “废物。”
  “你这个废物!”
  “萧鸿雪,我恨死你了!恨你抢走了我师兄,恨师兄肯为了你做到这种地步,却不肯为了我好好活。”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代你受虏的。”
  “滚。”我瞪着萧鸿雪,声音气得发颤。
  萧鸿雪一动不动。
  “我让你滚!”
  压抑多年的悲怒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伸出手,用力将萧鸿雪搡出门外。
  然后,我走到师兄所在的那间房屋前,敲了敲门,但是半天都无人响应。
  我的眼皮忽然跳起来,觉得心慌和不安,像是产生了某种预感似的,我拔出腰间的剑,将门划开,视线刚往里一探,便看见——
  师兄僵紫的脸上带着笑,颈上系着一条白绫,尸体就那样挂在房梁上,随风轻轻晃荡着。
  第132章 昔年雪(五)
  我错了。
  我原以为,萧鸿雪会是师兄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却不成想,他会成为催师兄自尽的那根上吊绳。
  失去所有记忆,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活了六年的师兄,在再度与爱人重逢的时刻,因为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模样被爱人尽收眼底,猛然惊醒,于强烈的耻辱、羞愤和痛苦情绪之中,选择了自尽。
  他害怕被萧鸿雪嫌弃,更害怕被萧鸿雪可怜,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自己一点体面。
  “好蠢啊……”我轻声喃喃。
  不知道是在说师兄,还是在说我自己。
  头脑一阵昏眩,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眼前突然发黑,除了梁上那点在风中飘摇的模糊的白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我手脚发软,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向后倒去,在快要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有人自背后轻轻托住了我。
  萧鸿雪。
  萧鸿雪随风飘扬的银色发丝沙沙地、轻轻地扫过我的脸颔,将我扶坐起后,他转头朝屋内看去。
  “别过去……”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急得伸出手,生生拽住了他的头发,想将他留在原地。
  萧鸿雪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叫我看不清情绪。
  我仰脸与萧鸿雪对视,方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他,我这才发现,萧鸿雪的眉梢眼角,也俱是疲惫憔悴的神色。
  他轻轻推开了我拽他头发的手,继续朝屋内走去。
  萧鸿雪走到门边的那一瞬间,看清屋内景象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没有很大的情绪反应,接着平静地,缓慢地往里边走。
  他在师兄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那具尸体,沉默了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反应。
  我忽然听见萧鸿雪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轻得让我觉得仿佛只是幻觉般。
  我正为他这过分平静冷漠的反应感到惊异时,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寒光,剑声铮鸣,紧接着是利器切入皮肉的,裂纸一样的声音——
  萧鸿雪毫不犹豫地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横在自己颈前,自刎了。
  鲜血瞬间将墙壁溅得很斑驳。
  望着墙壁上绽开的巨大血斑和倒在师兄尸体前的萧鸿雪,我一时间呆愣得忘记了呼吸与眨眼,静默了许久,我听见我的喉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锐利的尖啸。
  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和意识仿佛是分离开的,身体在尖叫,意识却只是平静恍惚地想着,咦,原来是我在叫吗?
  身体依然比意识先一步反应,我挣扎着站起身,朝那道倒在血泊里的雪色影子狂奔而去……
  /
  萧鸿雪救回来了。
  只是他颈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狰狞可怖的长疤,如同一条扼紧他脖颈,勒入他皮肉的绳索。
  萧鸿雪醒来后,发现自己没能死成,什么话都没说,漂亮的眼眸再无生气,只是空洞地凝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真难看。”我一边给萧鸿雪喂药,一边嫌弃地瞥着他颈上的伤痕。
  萧鸿雪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嘴唇,垂下眼,很轻地对我说,“对不起。”
  有温热的液体一颗一颗地砸在我手背上,我愣住了,低头一看,是眼泪。
  “都是我的错。”
  萧鸿雪声音哽咽,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扬起手,机械地重复着扇自己耳光的动作,力道大得将自己雪白的脸颊生生扇得青紫肿胀,扇出了血。
  “是我不好,我是废物。”
  见萧鸿雪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依然在毫无痛觉似的打自己,嘴中不停喃喃着都是我的错,我是废物,我的鼻头忽然一酸。
  我讨厌萧鸿雪,我恨死他了,但在这一刻,我竟觉得,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伸出胳臂,抱了他一下。
  ……
  后来,师兄的尸体被新帝下令埋在陵寝旁的一处野坟之中,没有立碑。
  我和萧鸿雪一道,给师兄立了块碑。
  那日阴雨连绵,萧鸿雪用剑清理着坟旁的野草藤蔓,摆放清酒贡品,点燃线香和纸钱。
  而我从头至尾都只是坐在那块碑前,恶狠狠地嚼着从贡品盘碟里捞起的白糕,望着石碑后那座瘦瘦的坟包,一阵出神。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死了,就变成这么一个小小的,孤单的坟包。
  我看着一直蹲在地上烧纸的萧鸿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师兄以前承诺我说,会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的。”
  “骗子。”
  “我最讨厌骗子了。”
  说着说着,突然又想掉眼泪,我一边嚼着没味的白糕,一边抽噎,“我恨死你了,杨惜。”
  但恨来恨去,其实也只是恨师兄你不够在意我,恨你为什么可以为了萧鸿雪去死,却不能为了我活着?
  可也是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才更贪心,更任性,想要你对我更好一点。
  不恨了,我不恨了,我想你了。
  我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碑上的“义王”两字,触及的石料很有些冰手,我恍惚地想着,真可怜啊……
  因为不能前功尽弃,所以连碑上都不能镌出师兄的真名姓。
  什么都是假的,脸,名字,身份。
  惟有痛苦是真的。
  这个人,就像一粒渺小的埃土,被风吹挟到世间来,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又被风裹卷而去,轻飘飘的,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不曾来过。
  萧鸿雪看着纸钱在炭盆中烧尽后,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阿惜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来替他做,好好照顾你。”
  “……妹妹。”他喊出这句称呼的语调很轻很轻,极其郑重,带有一种小心翼翼地靠近的意味。
  我听了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好恶心的称呼,真当自己是我家寡嫂了?”
  “我师兄还没娶你进门呢,看给你得意的。”
  “我看见你的脸就犯恶心,滚远点吧。”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朝我点了点头,“……保重。”
  “凉州那边,差不多了,我很快就会回来。”萧鸿雪将指掌攥握成拳,眼中燃着两簇明亮的、焰焰的火花。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淡漠地目送他上马离开,没有特意起身相送。
  后来的时日,新帝似乎察觉到了凉州的异动,察觉到了义王之死或有蹊跷。
  一日,我在师兄碑前和师兄说话时,被一直躲在暗处的,新帝派来的监国谒者抓了个正着。
  其实萧鸿雪来信提醒过我,要我千万小心,最好不要再去师兄坟前。
  但我不在乎了,我没那么想活下去。
  我想娘,想爹,也想师兄了。
  监国谒者见我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对我严刑拷问,逼问我义王是否金蝉脱壳。
  我笑了。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了也只是笑,对天狂笑不止。
  “不知道啊,”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贱人!”
  那人勃然大怒,拽起我的头发,语气凶狠,“本官这便送你这个嘴硬的贱人上路!”
  “你想怎么死?白绫,用棉被活活捂死,还是牵机药?”
  “白绫吧。”我平静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语气就像回答今天想吃什么一样平淡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