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鹰猎(出书版)+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2节
  且说次日清晨,老洞狗子上山去看情况,到洞口一瞧傻眼了,昨天下的铁咬没动过,仍旧稳稳当当待在原地。他转念一想,这老狐狸兴许识得这东西,饿了一天没敢出来,以前遇上过这样的情况,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多等上几天,不信这狐狸一辈子躲在洞里不出来。一晃又过了三天,铁咬上连根狐狸毛也没有,老洞狗子这才觉得情况不对,找遍周围没有别的洞口了,这么冷的天,土层冻得梆硬,狐狸也不可能再掏个洞出去,这不奇了怪了?难道这狐狸长了翅膀飞了?
  这老洞狗子就是个拧种,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狐狸弄到手。这一天带好了干粮、睡袋上山,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死死盯住洞口,不信这狐狸不出来找吃的!他的鼻涕眼泪都冻下来了,却也没见有什么风吹草动,一直守到夜半三更,但见洞口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尖嘴。他在月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个嘴头子又黑又亮,相传狐狸活的年头太久,嘴岔子会变黑,那是有道行了,搁别人早吓坏了,老洞狗子却贪心更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样的狐狸皮子值老了钱!
  他财迷心窍,不顾死活,沉住气一动不动,瞪大了两只眼,死死盯住洞口,估计这狐狸今天饿得受不了了,迟早得出来,那就等吧,看谁能耗得过谁。怎知狐狸不上当,探出头来待了一会儿又缩入洞中。他见这狐狸在洞口进进出出了十几次,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狐狸想干什么,正纳闷儿呢,忽然间黑影一闪,洞中“嗖”的一下蹿出一只全身黑毛的大狐狸,落在地上对躲在一旁的老洞狗子龇了龇牙,转过头扬长而去。老洞狗子吓得一激灵,这狐狸也太大了,跟个小黑驴似的,铁咬挡住的洞口如此狭窄,这么大的狐狸怎么可能一跃而出?他当时也顾不得多想,急忙上前查看,只见铁夹子放在洞口没有触发,心中这叫一个奇怪。他这铁咬百试百灵从来没失过手啊!绝对是威力无比,今天怎么不灵了?再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细铁丝和铁咬连接之处结了一个小冰疙瘩,正好把机关给冻住了,原来狐狸明白天寒地冻,几次三番探出头来,对这铁夹子呵气,冻住了洞口的机关。这东西也太鬼道了!无奈眼下狐狸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得拎起夹子,蔫头耷脑地下了山。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东西,脑子比人都好使,多半是快成精了,本该趁早住手,老洞狗子却跟这狐狸较上劲儿了,起誓发愿非要得了这张皮子不可,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却始终没有得手,这一人一狐的仇越结越深。
  转眼到了开春,倒套子的人陆续回林场干活儿,老洞狗子一个人待惯了,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成天钻老林子,捉山鸡、逮兔子、哨鹿、打狍子,走得深了远了,就不回来了,常常在山上过夜。话说有这么一天,老洞狗子打了一天的猎,腰里挂了好几只山鸡、野兔,抬头看看天已擦黑,嘴里哼哼唧唧往回走,半路上见到一处“马架子”。所谓的“马架子”,是一种简易住处,比窝棚好点儿,外形轮廓如同卧马,故此得名。关外采山珍或者打猎的人,在山上一待三五个月,常搭一个“马架子”挡风遮雨。老洞狗子身上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打来的野鸡、野兔又不能生吃,因为山上不能生火,尤其是在春天,天干物燥,一个火星子都有可能引发林火,见眼前有个马架子,便想进去借火做饭,再寻个宿处。他打定主意行至近前,这才看出是个空马架子。当地有句俗话“宁蹲老树洞子,不睡空马架子”,因为这是在深山老林,无人居住的空马架子,说不定会进去什么东西。
  老洞狗子从来不信邪,抬手一推马架子的柴门,“吱呀呀”一声响左右分开。关外的门大多往里开,以防大雪封门推不动。迈步进去,一瞧屋里头挺齐全,有炕有灶,有锅有碗,墙上还挂了一盏油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主人。他不敢造次,坐在板凳上等吧,等到定更天前后,仍不见有人回来,人等得了肚子可等不了,饿得前心贴后心“咕噜噜”直打鼓。老洞狗子心说:我也别等了,都是上山打猎的,人不亲手艺还亲呢!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拎上一只山鸡走到屋外,煺毛开膛拾掇利索了,看门口晾着一笸箩干松蘑,随手抓起一把,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开始在锅台灶眼上炖山鸡。老时年间,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不闭门不上锁,现成的柴米油盐放在灶台上,行路之人半夜三更没地方可去,可以推门进来自己做饭吃,如若是地方富余,打个小宿借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赶路,连个打招呼都不用跟主家打。
  赶等鸡汤的鲜味一出来,老洞狗子哈喇子直流,这一天下来真饿透了,匆匆忙忙灭掉灶火,往锅里抓了一把大盐,用马勺搅和匀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大号儿的粗瓷碗拿过来,连干带稀盛上满满一大碗,坐在凳子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别看做法不讲究,架不住山鸡肉嫩,松蘑又鲜,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美味。老洞狗子随身带的烧刀子,连吃带喝,把一只山鸡啃得干干净净,塞至沟满壕平,张开嘴都能看见嗓子眼儿里的鸡爪子,方才觉得心满意足。他一边打饱嗝儿,一边将鸡骨头、鸡毛、杂七杂八的零碎儿敛成一堆,上马架子后边刨坑埋严实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引来野兽。忙完回到屋里抽了一袋子关东烟,往鞋底子上磕打了几下烟袋锅子,猎枪竖放在墙边,倒在炕上和衣而眠。
  他烧刀子没少喝,半夜叫渴再加上抽了烟袋锅子,更觉得烧心,烙饼一般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有心起来找水又懒得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发觉身边有响动,他还以为是马架子的主人回来了,迷迷糊糊抬眼皮这么一看,哪有什么人啊!油灯昏暗的光亮下,先前那只大黑狐狸人立在屋中,两个前爪撑墙,睁一目眇一目正往他那杆猎枪的枪筒子里看。
  老洞狗子吃了一惊,心想:这畜生还想拿枪打我不成?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豁出去这张皮子打花了,也不能放过它,说什么今天也得打死这只大狐狸!想罢大喝一声,从炕上跳起身来。狐狸没等他下地,一闪身从门底下钻了出去。老洞狗子鞋都没顾得上穿,提枪踹开屋门,月光下见那狐狸还没跑远,忙端起猎枪瞄准狐狸,心说:既然你作死,可也别怪我心黑手狠!当即右手扣住扳机往后一搂,只听“轰”的一声响,狐狸没中枪,老洞狗子却满脸是血倒地不起。怎么回事?原来狐狸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枪口,他这一扣扳机不要紧,枪管子炸飞了花,这一下纵然没要了他的命,却活生生炸出了他的一只眼珠子,连筋带肉耷拉在脸上。趁他倒地惨叫之际,狐狸突然扑上来,一口叼走了他脸上这只眼珠子。
  转天有几个结伴上山的猎人,见到昏死在地的老洞狗子,这个人满脸是血,脸皮都炸黑了,其中一边眼眶子中空空如也,血肉模糊,伸手一摸心口窝子还没凉透,赶紧用树枝子绑了个担架,把他抬回林场窝棚,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当天晚上老洞狗子做了个怪梦,一个全身黑衣的老头儿跟他吹胡子瞪眼:“好小子,你以往多伤我子孙性命,我没去找你,你倒来招惹我,非得要我的命,认得我是谁吗?我是你胡三太爷,既然你有眼无珠,我先摘你一个眼珠子,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说罢一抖袍袖踪迹全无。老洞狗子一惊而起,连伤带吓,一条命剩不下一半,躺了半年没下炕,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打狐狸了,别说不敢打,听见“狐狸”这俩字就浑身哆嗦,只好老老实实待在林场看套子,直至今时今日。
  4
  张保庆把老狗洞子的遭遇添油加醋讲了一遍,绘声绘色唾沫横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狐狸不能随便打。不过二鼻子是在鹰屯长大的猎户,祖祖辈辈以射猎为生,怎么能让张保庆这点儿唾沫星子唬住?何况二鼻子也认得东山的老洞狗子,这个老光棍儿自打来到林场就是一只眼,没人知道他那个眼珠子是怎么丢的,这套说辞多半是他自己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瞎话,二鼻子就听说过另一种版本:
  老洞狗子是个在林场看套子的老光棍儿,又是个外来人,在当地一无亲二无故,也很少有人愿意跟他来往,因此此人能占便宜决不吃亏,手脚还不干净,小偷小摸、顺手牵羊,软的欺负硬的怕,能讹就讹、得坑就坑,什么缺德事儿都干。据说这个老洞狗子也是打猎的出身,平时钻山入林打猎为生,别看人性不行,但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此人也有行的地方,头一个是脑子好使,不过没用在正道上,一肚子阴损坏的鬼主意;二一个就是枪杆子直溜,山上的飞禽走兽,遇到他难逃活命,当真称得上弹无虚发。
  自古以来,打猎的靠山吃山,无不信奉一个道理——山上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爷的,打猎是靠山神爷赏饭吃,下手的时候要留有余地,绝不能见什么打什么。飞禽也好走兽也好,一次只能打一只,无论猎物是大是小,一个山头只可以放一枪,不够吃的再去别的山头打,宁可费脚力也不能坏了规矩。老洞狗子却不信这一套,不分大小公母,有什么打什么,见什么打什么,放滚地笼、下绝户网,打多少也不嫌多,这座山打绝了再去打下座山,反正谁也没见过山神爷长什么样。
  按说像老洞狗子这样的坏种应该受一辈子穷,没想到让他撞上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以前他还没来长白山看套子的时候,在崇阳沟打猎。沟口有片瓜田,关外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种出来的瓜又沙又甜,不过成熟的时间相对较晚,要到农历七月份才最好吃。咱们说的这片瓜田中间有个窝棚,住了一个看瓜的叫吴老六,一辈子没儿没女,老伴儿又死得早,到了收瓜的时候干脆连家也不回了,一个人住在窝棚看守瓜地,倒不是怕有人偷吃,一个瓜十几斤重,一个人能吃多少?来来往往又都是十里八乡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渴了摘个瓜吃也没什么,只是要防备獾子、野猪之类的,这些个东西专门糟蹋庄稼,如果让它们从瓜地这头拱到那头,那个损失可不小。
  看瓜的吴老六一个人住窝棚守瓜田,深居简出十分寂寞,待闷了就好喝两口。人这酒量是天生的,酒瘾却是喝出来的,越喝瘾越大。看瓜的打年轻就爱喝酒,如今上了岁数,一天不喝酒嗓子眼儿里就跟有个小手儿挠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话说这一天,吴老六在瓜田中捉到两只鹌鹑,拾掇干净了,一根木棍子上串一只,在窝棚外边架起火来烤得喷香,酒葫芦中满满当当装足了酒,坐在门口一边看着瓜田一边连吃带喝。夏天的鹌鹑特别肥,吃得他满嘴冒油,酒也喝了不少,吃饱喝足了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后半夜了,瓜田中没什么动静,正想起身回窝棚睡觉。就在这时候,走过来一只大狐狸,狐狸是狐狸,跟野外看见的可不一样,不知道从哪儿叼来一件破褂子披在自己身上,人立而行,走到近前口作人言,问吴老六:“你看我像人吗?”
  有句话叫“酒壮人胆”,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常越窝囊的人,喝多了胆子越大。看瓜的吴老六此时喝得迷迷糊糊,听见狐狸开口说话,不但没害怕,反而“扑哧”一下乐了,心说:这东西有意思,身上披个破褂子除了窟窿就是补丁,一只胳膊有袖子一只胳膊没袖子,样子十分可笑。他想也没想,顺口答了一句:“不像!哪有个人样啊?”再看狐狸一溜烟儿跑了,他又坐在地上傻乐了半天,这才回屋睡觉。转过天来酒醒了,把这件事儿也扔在脑后了。
  晚上吴老六仍坐在窝棚外边看瓜喝酒,头天的鹌鹑把馋虫勾上来了,今天在树林子里套了一只野兔,开膛剥皮,刷上盐水和辣椒,烤得金黄焦脆,又打了一壶酒,守在瓜田旁边连吃带喝。大约还是后半夜,昨天那只狐狸又来了,今天倒没穿褂子,两条后腿上蹬了一条破裤头儿,尾巴没地方搁,从一边的裤腿儿中伸出来,路都走不利索了,一跑一颠地来到吴老六跟前,仍是那句话:“你看我像人吗?”吴老六醉醺醺地看了一眼,这样子比昨天还寒碜,当即说了一声:“不像!”狐狸扭头又跑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几乎天天如此,看瓜的只要一喝醉了狐狸准来,或是披件坎肩,或是戴个护耳,来了就问这一句话,只要看瓜的说一声“不像”,它扭头便走。
  有这么一天,吴老六过得不顺,白天山上转了几圈,连个||蛄也没碰见,酒瘾上来了,不喝还真觉得难受,奈何没有下酒的东西,转悠来转悠去,想起窝棚外边挂了几串辣椒,顺手抓了一把,用辣椒下酒也好过干喝。关东这地方的人愿意吃辣,因为天冷,吃辣可以发汗。可眼下正是六月三伏,虽说晚上不太热,但这一口辣椒、一口白酒的搁谁也受不了,嘴里跟着了火似的。吴老六正难受的时候,狐狸又来了,今天没披衣裳,不知道在哪儿找来了一顶瓜皮帽子,不说破得千疮百孔吧,那也没个囫囵地方了,顶上的绒球都掉了,来到看瓜的跟前还是那句话:“你看我像人吗?”吴老六嚼的干辣椒,喝的烧刀子,感觉这嘴都木了,懒得跟它多说,随口答了一句:“像!”
  话一出口,但见黄烟一道,这只狐狸不见了,眼前站立一个二尺多高的小老头儿,头上戴的正是那顶瓜皮帽子,对吴老六拜了一拜,扭头走了。吴老六暗暗吃惊,知道这是遇上狐仙借人口讨封,旧时的老百姓都迷信,赶紧朝狐仙走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转天吴老六不敢在外边喝酒了,天黑之后一个人缩在窝棚里,光着个膀子在炕上抽大烟袋。窝棚里的炕非常简陋,说好听了是炕,无非几块木头桩子架上一扇破门板,地方也小,真正叫“一间屋子半间炕”,坐到炕上伸手就是窗户。窗户只是在墙上掏的一个方洞,能让窝棚通风,不至于太闷。他斜躺在床板上,烟袋锅子冲着窗户外边抽,怎么非得这样抽烟呢?因为窝棚又窄又低,坐在当中抽烟,三两口下来这里头就待不了人了。且说看瓜的吞云吐雾正“仙儿”着呢,忽听窗户外边有人说话:“老哥,给口烟抽。”他以为有路过的人瞧见窝棚里往外冒烟,来了瘾讨口烟抽。口中应承着把烟袋锅子倒转过来,烟袋嘴儿冲外,烟袋锅子冲自己,从窗口递出去了。因为这黑灯瞎火的,你先把烟袋锅子伸出去,那位用手一接还不得烫下一层皮来?
  吴老六本想抽完这袋子烟就睡觉了,偏在此时有人来讨烟抽,炕是懒得下了,顺手把烟袋从窗口递出去,那意思是“你赶紧嘬两口,过完瘾把烟袋还我,我好睡觉”。没想到外边这位真不客气,都没用手接烟袋杆,只把嘴往上一凑,“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吴老六半觉可气半觉可笑,这位也太懒了,接都懒得接,抽我的烟不说,还让我伺候你,我得看看这是谁!
  窝棚中点了油灯,里边亮外边黑,看不清来人是谁。吴老六把油灯摘下来,往窗户外这么一照,在外边叼烟袋嘴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狐狸变的小老头儿,二尺多高,脑袋上歪扣一顶瓜皮帽子。换了别人真能吓得够呛。看瓜田的吴老六还行,要说是挺}得慌,不过他喝多了胆子大,见是狐仙爷讨烟抽,非但不怕,反而觉得会有好报。狐仙爷抽完了烟连个“谢”字都没有,扭头走了。吴老六也困得睁不开眼了,烟袋锅子往地上一磕,倒头便睡。从此之后,小老头儿经常上这儿来讨烟抽。可巧这一天吴老六的烟叶子抽光了,这些日子手头又紧,没钱买烟叶子了。小老头儿便指点吴老六,让他在瓜田旁边的一棵柳树底下挖出一个小银锭子,得有二两多。吴老六咬了一口看银子是真的,赶紧揣在怀里,跑去找了一家最好的铺子买了烟叶,又把吃的喝的备齐了。一瞧日头刚过晌午,想先找个地方把午饭吃了再回去。大饭庄子不敢进,找了街边的一家小饭铺,要了一壶酒、一盘油炸花生米,外加一大碗烂肉面,坐在那儿连吃带喝,别提多滋润了。
  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正赶上老洞狗子也进城赶集卖山货,卖完东西找地方吃饭,瞧见看瓜的吴老六在这儿,桌子上还有盘油炸花生米。老洞狗子有便宜必占,有这盘油炸花生米,刚好省得自己掏钱买下酒菜了,当下走过来打招呼。吴老六不乐意搭理老洞狗子,只是迎头打脸碰上了又不好意思装不认识。两人凑一张桌子坐下。老洞狗子要了二两酒,半斤焖饼,就着吴老六的油炸花生米喝上了。老洞狗子眼贼,一眼瞥见吴老六身边板凳上放着一摞子烟叶,有名的“小叶红”,这跟普通的烟叶不一样,小叶红只有巴掌大小,乃是上好的关东烟。常言说得好“要抽烟,漂河川”,小叶红产自漂河,地处一片峡谷之中,那一带土层肥厚,种出来的烟叶子是酱红色,泛着一层油亮油亮的光,厚实柔软、浓醇芳香,用纸包起来放在柜子里,连衣服都能熏香了。不仅如此,更是皇帝封下的贡品。当年关东的老百姓谁要是能抽上一袋子,都得说是享了口福。老洞狗子很纳闷儿,吴老六一个看瓜田的,逢年过节都未必舍得抽一次小叶红,看来这是发了财了!
  老洞狗子左一句右一句套问究竟。吴老六二两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收不住,把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告诉老洞狗子,他这烟不为了自己抽,是带回去孝敬狐仙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洞狗子一边听一边动了歪心。前文书说过,老洞狗子心眼儿不少,而且专爱占便宜,觉得这是个发大财的机会。当天没说什么,两人吃完饭各回各处。单说这一天,日头快落山的时候,老洞狗子背着猎枪、挎着酒壶,手里还拎了一只天鹅,来瓜田找吴老六,说要请他喝酒。
  看瓜的吴老六嘴馋,这辈子还真没吃过天鹅肉,总听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癞蛤蟆都想吃,可见这天鹅肉的味道应当不俗。老洞狗子又把自己的酒壶盖拔开,在吴老六面前晃了一晃。吴老六闻到酒香扑鼻,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长,这是彻底走不动道儿了。两个人收拾了天鹅,支起一口锅来炖上。老洞狗子出奇的客气,也不叫吴老六“看瓜的”了,一口一个“老叔”,还把两条鹅腿都给了他。吴老六这下子解馋了,吃的顺嘴岔子流油,酒也没少喝。贪酒的人见不得好菜,一旦菜对了口儿,旁边再有个劝酒的,那喝起来就没挡了,平时能喝三两,这会儿就得整一斤。吴老六很快喝倒了,躺在窝棚里睡得那叫一个死。
  老洞狗子可没敢多喝,他今天是有备而来,把吴老六灌倒下,将挂在腰里的烟袋锅子摘下来,翻出小叶红搓碎了,坐在窝棚里一口接一口地抽上了。三更半夜听见外边有人说了一句:“给口烟抽。”老洞狗子一听狐仙爷来了,心里头多少也点儿打鼓,不过财迷心窍,顾不上害怕了,自己憋了好几天的坏主意,又搭酒又搭肉,叫了一晚上的“老叔”,等的正是这个机会。当下一声不吭,前手把枪杆子顺窗口递了出去,后手搂住扳机,发觉有东西把枪口叼上了,立即提灯往外看,见一个二尺多高的小老头儿,头戴一顶破瓜皮帽子,张嘴叼住了枪口,有了亮光才瞧见是枪口,也吓得够呛,当时不敢动了,心知事到如今不能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老洞狗子狞笑一声:“老家伙,你也给我指点一条财路!”
  小老头儿俩眼珠子一转,含着枪筒子道:“好说好说,瓜田东边的柳树底下还有二两银子。”
  老洞狗子把眼一瞪:“仙爷,我可跟看瓜的吴老六不一样,仨瓜俩枣儿打发不了我,你也不用急于告诉我哪儿有银子,眼下只要你一句话,你得保我一世富贵,否则天打雷劈!”
  书中代言,狐仙最怕天打雷劈,不知道老洞狗子从哪儿打听来的,逼这个小老头儿立下此等毒誓。小老头儿无奈,不答应也得挨枪,只好答应了老洞狗子的要求,指点他挖了满满一斗的银元宝,又告诉他再有用钱的时候,上山顶破庙连喊三声“帽儿仙”,便会显身相见。
  转天一早,老洞狗子背上一斗银锭子走了,吴老六迷迷糊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对昨夜的事情全然不知,不过从此之后再没见过那个小老头儿。咱再说老洞狗子,一下子发财了,白花花的足两纹银,数了数足有二十个,以往打猎看套子,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只勉强过活。如今有钱了,敞开了可劲儿造吧,没过多久,一斗银子全造没了,跑到破庙连喊三声“帽儿仙”,小老头儿出来又指点他挖了一斗银子,还是二十锭足两纹银。这次花得更快,怎么呢?以前没花过钱,给他钱都不知道怎么花,到饭馆子里点两份焖饼,吃一份看一份,以为这就叫有钱人了。别的不好学,花钱可是无师自通,所以越到后来花得越快,觉得一次一斗银子根本不够用,来到破庙找这个小老头儿,一开口先要五百斗窖银。小老头儿求告道:“您饶了我吧,我上哪儿给您找五百斗窖银去?”老洞狗子说:“你别来这套,说好了保我一世富贵,否则要遭天打雷劈,你实话告诉我,之前的银子是怎么变来的?”小老头儿说:“实不相瞒,银子都是前人埋在地下的,我只是看得见而已,这周周围围没有那么多银子,我在这山上住,又不敢去别的地方,当真找不出那么多银子给你。”老洞狗子又问小老头儿,如何看得出地下有银子?得知小老头儿这眼珠子是个宝,能够洞悉地下金银,就逼迫小老头儿换给他一只眼珠子。小老头儿想了半天说:“也行,可是你得把我的誓破了,今后咱两不相欠。”老洞狗子一想,狐仙不敢出山,我却哪儿都能去,得了这个眼珠子,金山银山唾手可得,这可不亏。于是双方击掌为誓,小老头儿一抬手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一只,带血递了过去。老洞狗子为了发财,一咬牙也抠下一只眼珠子,却见黄烟一道,小老头儿踪迹全无,这才知道上当了,对方那是障眼法,他可是真抠出来一个眼珠子,再也塞不回去了,从此变成了独眼龙,由于丢的是右眼,猎都没法打了,只得到长白山看套子为生。
  二鼻子说老洞狗子只有一只眼,关于他那只眼是怎么丢的,在长白山有很多说法,这也是其中之一。常言道“麻面无须不可交,矬人肚子三把刀,最毒毒不过一只眼,一只眼还坏不过水蛇腰”。不可否认这句话过于偏颇,但在旧社会有一定的道理,放下那几路人不提,单说这一只眼的,有几个是善男信女?真是安分守己之辈也不会变成一只眼了。反正老洞狗子一个老光棍儿,积年累月在山上看套子,性格十分孤僻,很少跟外人往来,咱也没必要去招惹他。
  张保庆怕二鼻子发觉他心虚,不好再说别的,只好缩在狍子皮睡袋中和二鼻子兄妹东拉西扯到深夜,迷迷糊糊去见了周公。
  转天一早,西北方吹来刺骨的寒风,山上一下子变冷了,再也站不住人。张保庆冻得瑟瑟发抖,准备往深谷中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匆匆收拾好东西,琶幌サ幕┣靶小
  二鼻子却拽住他说:“你这么走不是绕远吗?”
  张保庆不解地问:“让你说怎么走?”
  二鼻子存心在张保庆面前卖弄本事,他放出猎鹰,然后将狍子皮睡袋垫在身下,呼喝一声,顺着陡峭的冰冻瀑布直溜下去。
  冰面如同几层近乎垂直的陡坡,没有足够的胆量谁也不敢这么做,可二鼻子常年在深山老林打猎,趴冰卧雪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仗着年轻胆大,一转眼溜到了谷底,在高处看他仅是茫茫雪原上的一个小黑点。
  张保庆看得直眼晕,腿肚子往前转,磕膝盖往后扭,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有心要打退堂鼓,可是转念一想,服谁也不能服二鼻子,之前已经把牛吹上天了,走到这一步再开溜,以后在二鼻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这个脸可丢不起!
  他站在冰瀑边上,深吸了几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发昏当不了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念及此处,牙一咬、心一横,照葫芦画瓢,一扬手把鹰放了,像二鼻子一样把狍子皮口袋垫在背后,仰面倒坐,想往前蹭,但手脚发抖,半天没动地方,只好让菜瓜在后面推他一下。菜瓜说:“你可坐稳了,千万别往前使劲儿。”说完用力一推,张保庆“嗷”地叫一声滑下冰瀑,但觉腾云驾雾一般,冷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来,赶紧把嘴闭住,哪里还敢睁眼去看,打着转溜到谷底,一个跟头翻进了雪窝子,脑袋和身子都扎在皑皑积雪中,双腿在外边乱蹬。二鼻子见状哈哈大笑,上前连拉带拽,把张保庆从雪窝子中拖出来。张保庆觉得四周天旋地转,腹中五脏翻滚,满头满脸都是雪,样子狼狈不堪,走路踉跄摇晃,也不知在心里头骂了二鼻子几百遍几千遍。
  等张保庆缓过劲儿来,见菜瓜也已溜到谷底,他暗自庆幸:看来只要胆大豁得出去,谁都能从冰冻的瀑布溜下来,还好没让二鼻子唬住,否则真是窝头翻个儿——现大眼儿了。
  二鼻子对他一挑大拇指:“行,你胆子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你的鹰能不能在这儿捉到狐狸。”
  张保庆说:“你当我这白鹰是错窝儿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啊!别管山上山下,在哪儿都一样,哪怕是到了天上的月宫,也能逮两只玉兔下来。”
  二鼻子他们那个屯子千百年来保持着鹰猎风俗,出没于白山黑水间,猎户们一向佩服两种人,一是胆大,二是能喝。其实这两者不分家,胆大的能怕喝酒吗?常言道“酒壮怂人胆”,能喝的也必然胆大,半斤烧刀子下肚,天王老子也不怕了。二鼻子对张保庆说:“别扯犊子了,谁不知道月亮上只有一只玉兔,你这咋还整出两只?不过我佩服你的胆量,今天不论哪只鹰捉到狐狸,得了皮子卖的钱咱仨均分。”
  张保庆心中得意,刚才豁出命从瀑布冰面上溜下来,为的就是能让二鼻子说个“服”字,这趟算是没白来!
  瀑布下的水面全冻住了,冰层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与附近的雪原连成了一片,远处都是密林。巍巍群山在四周绵延起伏,谷底森林茂密,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杨树、云杉等树种交错生长,野兽种类也多,马鹿、驯鹿、紫貂、野鸭、獐子、狍子、野猪、雪兔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木耳、松茸、蘑菇,但是这里的天气一会儿一变,属于独特的山区小气候,常年有雾,深处裂谷沟壑的分支众多,非常容易迷路,可以说下来容易上去难,想出去必须翻山越岭,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行走在雪原上都一走一陷,翻越山岭的艰险可想而知,张保庆他们直着眼找狐狸,为了赌这一口气下来的,想都没想怎么出去。
  第三章 狐狸旗子
  1
  张保庆本想用狐狸摘去老洞狗子一只眼的传说吓住二鼻子,劝他别打狐狸了,没承想二鼻子知道的比他还多,根本不放在心上。转过天来,三人从冰瀑下到了谷底,事已至此,只得先打狐狸了。此时天冷,狐皮很厚,狡猾成性的老狐狸全躲在深谷密林中,极难猎获,好在鹰是狐狸的天敌,狐狸看到猎鹰在半空盘旋,便会失了心神发慌奔逃。三个人往前行出一段,身旁雪地里忽然蹿出一条赤尾大狐狸,这条狐狸毛色苍黄,插翅一般在他们面前飞奔而过,看方向是想逃入密林,一旦躲进古树参天的原始森林,猎鹰也奈何它不得。三人急打口哨,招呼天上的猎鹰。鹰眼敏锐绝伦,早已看到目标,听得呼哨声响,乘着呼啸的寒风,立即对准猎物俯冲下来。
  二鼻子兄妹所驯之鹰,均是威猛至极的西伯利亚苍鹰,翼展大得吓人,一只铁背黑羽,另一只凤头金额,在整个鹰屯的猎鹰当中可是数一数二,擒拿猎物百不失一。猎户捕捉西伯利亚苍鹰要在参天大树的树尖上下套,利用伪装让鹰误以为是树枝,一旦落在上边即被套住,带回鹰屯驯成猎鹰,等到过几年再放归山林,以保证猎鹰的繁衍。二鼻子熟悉猎鹰习性,出来打猎的前一天得让鹰饿着,不能给它吃饱了,因为鹰吃饱了会打盹儿犯困,放出去也无法擒拿猎物,唯有饿鹰才可以发挥出十二分的凌厉凶狠。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猎鹰在天上听得主人呼叫,盯住舍命奔逃的赤尾狐,收拢双翼从半空坠下,直如两架俯冲轰炸机,猎鹰在距离地面数米的高度,展翅探爪扑向猎物。
  赤尾狐在足不点地的飞奔中,突然一个急停,转身望向从天而降的苍鹰。这只老狐狸经验丰富,明白苍鹰自上而下捉拿猎物,来势虽然凌厉,却只有这么一下,一击不中还得再飞起来。它等的就是这一下,眼看鹰的利爪到得头顶,从容不迫地往旁一闪,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多半秒鹰还可以调整方向,慢半秒它来不及躲闪。两只猎鹰爪下落空一扑未中,只得借风拔起身形飞上半空,准备再一次俯冲制敌。就这一瞬之间,已足够赤尾狐逃进森林。可它刚转过头来,张保庆的白鹰就扑到了。老狐狸再也来不及躲闪,匆忙之中用狐尾挡住身子,顺势在雪地中滚了出去。
  山里的猎人捉狐狸主要是为了取皮,狐皮贵就贵在狐尾完整,狐尾一旦受损,哪怕是下套设夹打短了尾巴尖儿,价值也至少减去九成,受过驯的猎鹰抓拿狐狸只能抓头和身子,绝不会伤到狐尾。山里的野兽大多有灵性,自己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值钱,比如遇上猎人追击,麝会一口咬掉自己带有麝香的肚脐,鹿会往树多的地方跑,让树木撞断鹿茸,死也不能让这些东西便宜别人。那赤尾狐在紧要关头,用狐尾挡住身子,在雪地上翻了个跟头,张保庆的白鹰错过时机无法擒拿,被迫腾空飞起。
  在长白山当地的民间传说中,狐狸活得久了,毛色转为苍黄,即可变化多端。张保庆等人虽然见猎心喜,但见此狐诡变莫测,不是一般的狐狸可比,也不免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赤尾狐死中求活捡了条命,还打算往树林里逃。哪知让白鹰这么一耽搁,另外两只猎鹰已再次疾冲而至,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正好将赤尾狐的去路挡住,二鼻子兄妹和张保庆也快赶到了。
  张保庆看到赤尾狐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我和二鼻子本是斗气争胜,涉险下到深谷中捉狐狸,怎知运气这么好,一下来便撞上只毛色苍黄的赤尾老狐,此狐让三只猎鹰围住,跑得再快也别想脱身,明天带了这么一条上好的狐皮回到屯子,且不说值多少钱,这个脸可露到天上去了!
  二鼻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赤尾狐,见其无路可逃,也以为上好的狐皮已经到手了,抽出短刀在手,快步赶上前去,随时准备剥取狐皮。
  想不到不等猎鹰扑下来,老狐狸在原地打个转,纵身跃向一块竖起的冰砬子,这冰砬子让寒风打磨得如同一把从地底下直插上来的尖刀,锋利无比泛出寒光。赤尾狐一扑之下,腹部被尖锐如刀的冰柱开了膛,从脖子下面一直划到狐尾,鲜血连同五脏六腑撒了一地,雪白血红,在刺骨的寒风中直冒热气,惨烈无比。
  二鼻子兄妹以前见过这种事,心知这老狐狸年久通灵,宁肯自己开膛破肚,也不想让猎人得到完整的狐皮,跺脚直叫可惜,这可倒好,连块狐嗉也没落下,白忙活了!嗉子是狐狸从下巴到脖子这一块的皮毛,这一小块是狐狸身上最厚实最暖和的一块,整张皮子固然值钱,但这狐嗉的皮货才是上品中的上品。您想啊,狐嗉才多大点儿,拼成一件皮袄得用多少狐狸?赤尾狐从头到尾开了膛,身上所有值钱的地方都不整了,拎出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张保庆却是初次看到如此惨烈的情形,只见那老狐狸鲜血淋淋,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没有完全死掉,口边吐出血沫子,兀自瞪眼望着他们三个人,目光中全是怨恨,不禁吓得呆了。
  二鼻子紧跑慢跑,喘着粗气赶到近前,急忙翻看悬挂在冰砬子上的死狐狸,只见死不闭眼的老狐腹破肠出,留下一张有头有尾的破狐狸皮,在寒风中须毛乱颤,好似一杆狐狸旗子。他不住摇头叹气,赶开飞下来的猎鹰,不让它们争吃死狐的血肉脏腑,以免吃饱了打盹儿犯困,好不容易下到山谷之中,总不能空手而回,这张皮子损了,还得去找别的狐狸。
  菜瓜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血清,掰碎了抛到空中喂鹰,虽说不能让鹰吃饱了,可也不能一直饿着它们,多多少少得给口吃的。鹰屯的人猎到鹿、犴或野猪等大兽,必先开膛,用刀在肋骨上划几道口子,让血流出来,找个罐子接住,过一阵子,鲜血沉淀下去,上边浮起一层透明的油膏,当地管这个东西叫作血清,猎户们舍不得吃,只灌在肠衣里风干之后喂鹰,猎鹰吃上一点儿就能够迅速恢复活力。
  张保庆明白鹰屯的人以鹰猎为生,专捉狐狸、野猪,靠山吃山,无可厚非,狐皮既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又是他们口中的嚼谷,只是没想到老狐狸如此决绝,气性也是够大的,扑到冰砬子上划破肚腹,至死不肯闭眼,一定是对来捉它的人恨之入骨。
  二鼻子不管张保庆信不信,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他为了不让鹰吃死狐狸,想要动手刨个雪坑埋上,此时的山风却越刮越是猛烈,寒风翻卷积雪,好似起了白烟大雾,遮天盖地往深谷中压来,远处风声嗷嗷怪响,东北那边形容这是冻死狗的闹海风,什么叫闹海风啊?意思是疯狗狂叫,就是说着风刮起来像狗叫一样没完没了,极为恐怖。
  二鼻子见天色突变,他也知道厉害,总归是活命要紧。不能再让猎鹰捉狐狸了,应该尽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当即招呼猎鹰下来,可是风雪交作,吞没了一切声响,也看不到猎鹰飞到哪里去了。
  三个人只顾抬头找鹰,怎奈寒风如刀冰雪似箭,打在脸上生疼,根本睁不开眼,不得不低下头躲避,无意中这么一低头,看到有几个会动的东西,在风雪中半隐半现。
  张保庆吓了一跳,心想:是不是狼?但是看轮廓却不像,比狼小一些,又比狗大,圆头圆脑的,至少有十几只,他用手遮脸挡住风雪,睁大了眼竭力去看,越看越像是猫。可深山老林里怎么有这么大的猫?
  2
  寒风卷动积雪,四下里如同起了白雾,张保庆无意中看到周围有十多只大猫:比野狗还大,外形有几分像猫,可是尾巴只有短短的一截,还不到一巴掌长,并非一只如此,全是与生俱来的短尾,脑袋又像猿猴,却比猿猴更为狰狞,牙尖爪利,血口鲜红,两眼冒出凶光。这东西浑身有毛,顶风冒雪,从头至尾结了一层冰霜。肯定不是山猫,山猫没这么大,也不会有如此短的尾巴,样子也没有这般凶残。
  张保庆往前凑合,有心看个究竟,却让二鼻子扯住背后的狍子皮口袋,拽得他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天气太冷,呼啸的寒风吹过来,冻得他脑子都木了,忘了还有个“怕”字。此刻往后一退,看到二鼻子脸上变颜变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才意识到情况危险。二鼻子兄妹是鹰屯土生土长的猎户,当然认得身形像猫头脸似猿的猛兽,那是盘踞在高寒山岭上的猞猁,它们耐得住严寒和饥饿,习性凶残,据说几只猞猁合起来可以跟狼群作战,早年间深山老林中不时有猞猁吃人的惨事发生。
  猞猁这种猛兽,多在高寒的山岭上活动,通常不会在裂谷中出现,可是由于寒冬漫长,山顶找不到吃的东西,猞猁饿急了眼,此刻成群结队下了山,借助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围上前来。
  二鼻子见张保庆想往前凑,急忙把他拽回来,深谷中寒风咆哮,雪雾弥漫,口中说不出话,说出来对方也听不到,使劲儿打手势比画,告诉张保庆那是吃人的猛兽。
  张保庆看到二鼻子比画的手势,还有那如临大敌的脸色,也自明白过来,随即冒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狐狸扑在冰砬子上开膛而死,除了不肯让人得到它完整的皮毛,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用血腥气息将下风处的猞猁引到此地!他们三人只带了弓箭猎叉,纵有猎鹰相助,也对付不了成群的猞猁,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
  别看猞猁凶狠,但生来多疑,在四周缓缓逼近,凑到冰砬子跟前争扯死狐狸,你一口我一口,转眼吃了个干净,又将冰砬子上冻住的鲜血都舔了,目光中饥火更炽,开始围绕三个活人打转,随时可能扑上前来撕咬。
  二鼻子兄妹抛下弓箭,猎户的弓箭射狐狸、野兔尚可,却射不死猞猁。一来猞猁矫捷迅速,皮糙肉厚;二来寒风呼啸,弓箭难有准头。他们兄妹二人丢掉弓箭,手持猎叉将赤手空拳的张保庆挡在身后,鹰屯猎人所使的猎叉,多是在山林中叉狐狸、野鸡用的两头猎叉,前端并不锋利,勉强可以抵御一阵。
  张保庆也不想等死,弯腰捡起一根人臂粗细的松枝,双手紧紧握住,他两眼盯住逼近的猞猁,心想雪原上无遮无拦,积雪齐膝,人的行动迟缓,绝难躲避猞猁扑咬,想要活命必须往密林中逃,凭借复杂的地形与之周旋,或许能够保住小命。
  二鼻子兄妹何尝不想逃命,但是寒风卷起雪雾,四下里白雾蒙蒙,冰冷的风雪如刀似箭,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谁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况且走在积雪中一步一陷,简易的雪鞋到这会儿反而成了累赘,如何能够摆脱奔跑迅捷的猞猁?
  此刻他们三个人手握猎叉棍棒,后背相倚,暂且挡住了猞猁,可是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夹冰带雪的狂风吹到身上,顷刻结了一层冰霜,手脚愈发麻木,也不用猞猁来咬,站在空旷的雪野中,过不了一时三刻,冻也能把人冻僵了,三人不由得暗暗叫苦。那十多只猞猁皮糙毛厚耐得住严冬酷寒,一个个目射凶光却不上前,似乎要等对方冻僵了无法行动才上来撕咬。
  三人心知肚明,相持不下对他们更为不利,一步一步往密林中退。张保庆腿脚冻得几乎没了知觉,一条腿陷在积雪里拔不出,身子晃了两晃,扑倒在地。不等二鼻子兄妹将他拽起,紧随其后的一只大猞猁,终于饿得忍不住了,猛然纵跃而起,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张开血口咬向张保庆的脑袋。
  张保庆头上有顶狗皮帽子,猞猁一口咬住这顶皮帽子,拼命往后扯,可那帽子系得太紧,并没有被扯掉,只是“刺啦”一声,扯掉了一块皮毛。张保庆的脖子险些让它拽断了,在雪地里挣扎着往前爬。猞猁甩掉口中那块皮毛,扑在张保庆背上一通乱咬,也不分哪儿是哪儿了。亏了张保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很厚实,这才不至于咬到皮肉。二鼻子见张保庆势危,挥动猎叉横扫,狠狠打在猞猁头上,将猞猁打得翻着跟头滚在一旁。菜瓜趁机扶起张保庆,此时其余的猞猁纷纷扑上前来。三个人竭力抵挡,身上的皮袄、皮帽子都被利爪撕开了口子。可生死关头,谁也不敢怠慢,分别挥动猎叉、木棍同猞猁相搏,打退了一只又上来一只,眼看支撑不住了,凛冽的寒风突然停止,狂风卷起的雪雾从半空降下。山里人说这是头阵风,持续的风雪到来之前一般会有头阵风,当先的这阵大风刮过去,会有一段时间相对平静,等到头阵风过去,接下来则是持续几天的暴风雪。不过眼前的雪雾散开,等于救了张保庆等人的命。二鼻子见风势住了,急忙吹动鹰哨,召唤盘旋在高处躲避寒风的猎鹰下来相助。
  西伯利亚苍鹰生来刚猛,不怵任何野兽,不管多大的猎物,它们也毫不畏惧,铁背黑羽的大鹰当先冲下来。有一头猞猁只顾盯着到嘴的人肉,等它发觉风声不善,再想躲可来不及了,早让鹰揪住了两个耳朵,猞猁的两个尖耳朵上竖长两撮黑毛,刚好给了猎鹰下爪子的地方。鹰头快得如同闪电,一口一个啄瞎了猞猁的双眼,把热乎乎的眼球吞下肚去。任何东西一旦失去双眼,心里都会发慌。那猞猁心下慌乱,倒在地上翻滚着想甩掉猎鹰。猎鹰趁猞猁翻身,立刻叼啄它的脖子和胸口。猞猁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脖子已被猎鹰的利嘴啄开,张开大口喘不上气,再没有反抗挣扎的余地,随即柔软的腹部也让鹰爪撕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肉。
  三只猎鹰出其不意,转眼间收拾了三头猞猁。不过猞猁到底是山岭间的掠食猛兽,一纵一跃可以直接跳到树上,非常的凶悍灵活。等到其余的猞猁反应过来,猎鹰也难占到便宜。双方在雪原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但见鲜血飞溅,惨叫和嘶吼声,划破了寂静的群山。三个人心知西伯利亚苍鹰再怎么厉害,也对付不了十余只猞猁,刚才那阵白毛风一过去,很快会有闹海风来袭,到时候冻也把人冻死了,因此不敢耽搁,转身往林子里逃。说话这时候狂风又起,摧折枯枝,撼动了万木,凛冽的寒风卷起雪雾,往山谷中滚滚而来。
  3
  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下到谷底捉狐狸,不承想遇上一群猞猁,多亏了他们三个人命大,又有三只猎鹰助战,这才不至于被猞猁吃了。此时刮起了闹海风,一行三人只能逃向密林躲避。
  张保庆惦记着他的白鹰,抬头看见那三只苍鹰又上高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二鼻子叫道:“你别管鹰了,它们比你g得快,咱赶紧到林子里躲躲这阵闹海风!”话没落地,白茫茫的雪雾已将他们罩住,再说什么也听不到了。一行三人疲于奔命,出了一身的汗,前心后背全湿透了,跑起来倒也不觉得冷,可是一旦站住了不动,寒风刮到身上,汗水立时结成冰霜,一会儿人就得冻僵了,所以累死也不能停下。张保庆挣扎起身,跟随二鼻子兄妹往原始森林深处走。这片老林子里,尽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杉树,挡住了风势,越往深处走风越小,不过树梢上覆盖的积雪被狂风吹落,也是雪雾迷茫,让人辨不出方向。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行至一片空旷的雪原,皑皑白雪下草木皆无,就好像天上伸下来一只大手,在原始森林中抹了一把。四周没有了树木的遮挡,寒风肆虐,飞雪漫卷,刮得人睁不开眼,耳朵里除了风声也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三个人担心猞猁追上来咬人,又怕在雪雾中分散落单,连忙放慢脚步。虽然不是在林子里,可几步之外看不见人,一旦走散了谁也活不成。张保庆抬手遮挡风雪,见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不免觉得奇怪,深谷中的原始森林天生地长,为什么齐刷刷少了一大片?再等他转过头来,刚刚还在身边的二鼻子兄妹,却已踪迹全无!
  张保庆吃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和二鼻子、菜瓜三人,从冰瀑下到深谷中捉狐狸,不想遭遇了成群结队的猞猁,多亏猎鹰相助才得以逃入原始森林,风雪中不辨方向,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走到这片空旷的雪原上,刚才那兄妹两个分明还在他身旁,怎么一转头都不见了?让风刮到天上去了?三人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张保庆一个人落了单,在这茫茫风雪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急忙大声呼唤二鼻子和菜瓜,可是寒风狂啸,把他的叫喊声完全淹没了。张保庆脑袋里一片空白,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脚下落空,身子往下一沉,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雪洞之中。
  身体往下坠的一瞬间,张保庆才意识到菜瓜和二鼻子掉进了雪洞,早先听四舅爷念叨过,积雪覆盖了山体上的裂隙,在外边看非常平整,可瞧不出下边是空的,人走上去踩塌了积雪,陷入雪洞再也别想上来,等到风雪再次埋住洞口,掉进去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回。张保庆万念如灰,后悔没听四舅爷的话,才落到这个地步,还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怎知雪洞深处似乎有许多树枝,盘根错节的枝条撞得他七荤八素。没容张保庆再多想,身后的狍子皮口袋被一根粗树杈挂住,整个身子晃晃荡荡悬在了半空,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
  正在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之际,下边射上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原来是比他早一步掉进雪洞的二鼻子和菜瓜,落地之后打开了手电筒照明。悬在半空的张保庆见两个同伴没死,不由得喜出望外,从来没觉得二鼻子如此亲切,借手电筒的光亮四下一望,这才看清楚自己挂在一株参天的古木上,相距地面两丈有余,又见插天的大树密密匝匝,枝杈相连,四周漆黑一片,瞧不见尽头。张保庆一脸茫然,地底下怎么会有原始森林?
  二鼻子和菜瓜告诉张保庆不要乱动,先翻身骑在树杈上,当心别摔下来。张保庆小时候经常上树掏鸟窝,身上有个利索劲儿,当下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攀上树枝,把身子伏在树杈上,稳住了身形。他问二鼻子:“这是个什么地方?”二鼻子听长白山的老猎人说过“地底森林”,相传几千年前,深山中发生过地陷,大片原始森林沉入裂谷,密林中参天巨木的树冠恰与谷底平齐。漫长的寒冬大雪纷飞,积雪压覆在树冠枝蔓上,如同一片空旷的雪原,然而积雪虽厚,却也托不住他们三人,结果一个接一个从坍塌的雪洞中掉落下来。
  说话这么一会儿,高处的洞口已被风雪遮住了,地下森林如同一个盖住了盖子不见天日的大闷罐,虽然进来挺容易,再想出去却势比登天。二鼻子和菜瓜打小听说这地方有进无出,长白山地下森林没有任何活物儿,别说是人了,野兽掉进来也只有一死!
  张保庆不知厉害,眼见手电筒光束所及之处,巨木枝叶色呈灰白,上边结了一层薄冰,显得晶莹剔透,天上的玉树琼枝也不过如此,眼前全是从没见过的奇观,直看得他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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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为了躲避狂风暴雪和猞猁,只顾往森林深处逃,风雪之中本就难辨方向,三个人也无暇仔细探查,结果掉在了雪洞之中,没想到这里是一大片陷入地下的原始森林,把张保庆看傻了眼。二鼻子可没张保庆这份闲情逸致,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思看,命都快没了,哪有心胡思乱想,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地形,攀上挂住张保庆的大树,尝试接近上方的雪洞,头顶的积雪忽然纷纷落下,用手电筒往上一照,从中探进来一张毛茸茸的怪脸,一半似猿一半似猫,面目十分狰狞,张开血口向二鼻子咬来。二鼻子这一下可是吃惊不小,见猞猁追到了,急忙闪身一躲,好在他躲得够快,才没让猞猁扑住。那猞猁一扑不中,落在一段横生的大树杈上。张保庆和二鼻子里外三层穿得很厚实,背上还有狍子皮睡袋,身在高处行动迟缓,猞猁却不一样,常年出没于高寒的山岭之上,蹿高纵矮如履平地。而且其余的猞猁紧随其后,接二连三从雪洞中钻进来,它们只顾吃人,可不会去想这地下森林进得来出不去。张保庆和二鼻子在布满寒冰的树冠上左躲右闪,拼命与凶悍的猞猁周旋,一时间险象环生,有几次险些让猞猁咬到,多亏下边的菜瓜开弓放箭,将扑到近前的猞猁一一击退。二鼻子眼看招架不住,忙招呼张保庆快走,一前一后从大树上溜下来,会合了在树下接应的菜瓜,三个人连滚带爬,一路往地下森林深处逃去。十几只饿红了眼的猞猁在枝杈之间上蹿下跳,从后紧追不舍。
  地下森林中尽是几人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四下里漆黑无光,什么都看不见。三个人跑了没多远,已觉晕头转向,好在林木紧密,树隙狭窄,猞猁无法纵跃扑咬,行动受到极大限制。二鼻子见张保庆手上还有之前与猞猁相斗的那根松枝,大约六七尺长,比张保庆的胳膊还粗,当即拔出猎刀,“咔嚓”一声将松枝劈成两截,又撕下几块布条缠在上边,自己握住一根,交给张保庆一根,点上当成火把。二人手持火把不住挥动,将追上来的猞猁赶开。深山老林中再凶恶的猛兽也怕火光,猞猁一时不敢接近,只得远远跟在后边。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以火把的光亮探路,持续摸索前行,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感觉只是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
  张保庆对二鼻子说:“地下森林太大了,这么走下去可不成,按我说咱还得从原路出去。”二鼻子叹了口气:“这眯瞪转向的,别说找不到掉下来的洞口,找得到也白搭,我之前看了,根本爬不出去,只能再找别的路了。地下森林不可能无边无际,瞅准了一个方向,兴许能走出去!”张保庆直挠头:“找得到方向也不至于迷路了,置身于不见天日的地下森林之中,谁分得出东南西北?”菜瓜说:“对了,咱瞅瞅树轮子不就知道方向了吗?”二鼻子一听不错,找到半截树桩子,见上边结了一层薄冰,下边灰白色的一片,瞧不出树轮子的方向。他用猎刀劈下去,但听“r啷”一声响,震得二鼻子虎口发麻,猎刀几乎脱手。三个人均是一惊,举起火把来一照,只见薄冰裂开,那个树桩子竟是一大块灰白色的岩石,不仅是这树桩子,整座地下森林都已经变成了化石!森林中蒙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与树木枝叶长成了一体,完全看不出上边的树轮子。以前只听人说长白山地下森林中没有任何会喘气的东西,眼见巨树盘根错节、枝条蔓延,却当真是全无生气的石头,三个人均有不寒而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