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陈今昭
  听到唱名,她忙双手持玉芴颤巍朝上微抬,臣在。
  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鹿衡玉
  臣在。
  强抑的叩齿音让陈今昭忍不住朝旁侧隐晦瞄了眼,果不其然见到鹿衡玉如土般的面色。
  两人短暂的无声对视,皆惊惶惊惧。
  难道他们二人之前推断有误,此番要百死无生了?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唱名毕。
  御史将名册朝一侧黄门呈递过去,无声归列。
  偌大的殿前广场安静下来。
  过了卯时,该是天光渐亮了,但连日阴云密布,饶是有天光显露,也很快被乌云遮盖。
  整个殿前广场是乌沉沉的压抑。
  按往日惯例,唱名既毕接下来便是鞭响三声帝王出行,随后众臣工齐叩万岁,圣上则按部就班勉励几句以示恩泽。再之后便是圣上入内殿,四品官以上随之入殿朝议政事,剩余官员则各去衙署,按上峰指派公务办公做事。
  但如今帝王已薨,太子不出,文武百官群龙无首,此刻除了原地寂候,无去无从。
  好在未让群臣久等,跸道前那检阅完名册的黄门就高声唱道:
  宣,四品官以上大臣入殿参与朝议
  其余官员前往各自衙署履职,不得延误
  出人意料,程序一如往常。不得不说,黄门尖细高亢的声音一落,殿前广场上半数朝臣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松缓下来,不少人抬袖擦擦额上的冷汗,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可即将入殿朝议的高官们却依旧脸色阴霾重重。
  他们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队首的首辅大臣周济,周首辅仰首望向高台尽头的宣治殿,而后展袖一振,持芴抬腿拾级而上。
  其余官员便也紧随其后。
  待那些高官们皆沿跸道上了台阶,余下的官员方散了长队,三三两两的结伴朝各自衙署而去。
  翰林院官署与六部衙门不在同一方位,所以通往翰林院官署方向的官员相对就少很多。环目四顾,陈今昭很轻易就能估算出翰林院的官员缺席了多少人。
  林林总总加起来,约莫十数号人。若要再细算,那大抵是翰林院学士少了五人,翰林院侍读学士少了三人,翰林院侍讲学士少了三人,翰林院编修少了两人,翰林院检讨少了一人,庶吉士少了两人。
  不消说,缺席的这些官员,只怕是凶多吉少。
  虽说翰林院官员有几十数人之众,可身边一下子消失了这么多熟面孔,还是挺让人心头震悚的。翰林院尚且如此,其他衙署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兵部、户部、刑部,权利重、油水足向来被官员们挣破头的这三部,只怕情况更为惨烈。
  进了衙署,陈今昭与鹿衡玉默不作声领了公务回各自位子做事。于他们这些编修而言,往日里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撰写诏令。当然这样美差也不是每个编修都能有幸接手的,能够能撰写诏令的,通常是才华横溢或受掌院学士看重的佼佼者,如她和鹿衡玉这样平庸的边缘人物不在其列。
  他们二人平日做的多是校勘典籍或整理文档等琐事。
  今日亦如是。
  陈今昭翻开典籍一丝不苟的做着校勘工作,从未有哪刻觉得这份枯燥的工作竟也能来的这般亲切。置身在熟悉的衙署里,坐在熟悉的位子上,做着手里熟悉的工作,饶是外头局势尚未完全明朗,可到底心里踏实了不少。
  尤其是对比此刻在那宣治殿里、不知正在直面何等腥风血雨的名公钜卿们,她此刻的这份安定更显弥足珍贵。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憋屈,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安宁。
  而此时,宣治殿的气氛剑拔弩张。
  以周首辅为首的众臣立在殿中,与对面兖王帐下的骄兵悍将们怒目对峙。
  周首辅脸色铁青,从来威严恢弘的议事正殿,何时成了这些低贱蛮子兵卒能踏足的地方,简直是礼崩乐坏!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些兵将竟敢剑履上殿,简直是不遵教化,枉顾祖宗法度!
  那位果真是蛮夷之地待久了,行事做派也开始没了章程。
  兖王殿下既宣我等臣工入朝,何故避而不见?
  环视一周未见兖王身影,周首辅沉着脸大声发问。
  话音刚落,就见一中年儒生拨开那些骄兵悍将缓步过来,笑容温和的拱手作揖:老大人此言差矣,主公既宣召诸位大人们过来,又岂有故意避而不见的道理?实乃主公临时有急事耽搁,着实抽不开身,情非得已,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一声主公,听得这些皇都旧臣的心拔凉。
  都已到了皇城地界,其帐下的人竟还以主公唤之,且当着衮衮诸公的面竟也毫不避讳!何用意?不承认其王爷的身份?那,想要承认何种身份?!
  这种问题,容不得人细思。
  周首辅虽老迈,可眸子却深邃锐利。
  他在那中年儒生的身上打量两番,文人书生打扮,下颌蓄有胡须,气质温和沉稳。听闻兖王帐下有一常坐镇军中的幕僚,复姓公孙单名一桓字,深得兖王信任,想来大抵就是此人了。
  敢问这位公孙先生,兖王殿下今日是否还会拨冗前来?若殿下不至,那吾等臣工可否先行告退?朝政荒废数月,纲纪废弛,吾等也好回各自衙门,处理堆积政务恢复民生社稷。
  被叫破身份的中年儒生并不意外,他温和笑笑,耐心解释:诸公稍安勿躁,知晓各位大人忧国忧民,只是民生社稷的恢复非一时之功,而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诸位大臣拿个章程。敛了面上笑容,他肃穆拱手,大行皇帝的丧仪。
  周首辅等人呼吸猛然一滞,接着面色几番变化。
  与大行皇帝的丧仪并行的,就是储君登基事宜。
  给大行皇帝发丧、让储君灵前继位继而主持发丧事宜,这本就是他们想要呈本上奏的,可今日朝议上太子储君未至,那打着勤王救驾旗号的兖王殿下亦未至,他们遂只能按下不表。
  本想待告退后直奔东宫寻太子,哪曾想这档口兖王帐下的人竟贸然出口提了!
  非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想给昔日的主子早些发丧,他们又何尝愿意看见大行皇帝停灵数月烂臭在宫里?可一国之君发丧是何等举国庄重之大事,此时却经由个区区幕僚之口轻易提及,何等轻率!
  周首辅一拂袖:国之重事,当由太子殿下来主持。
  公孙桓不恼,依旧好脾气的拱手:太子殿下突发恶疾,卧榻不起,恐难以主持国之重事
  住口!安敢出此恶言!这回是周首辅大怒。
  此言一出,何止是周首辅,其他臣僚无不惊怒满面,有急怒的竟伸手去抓公孙桓的衣领,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何来恶疾!枉你为一介读书人,拜孔圣人座下,竟连礼义廉耻都不知,信口开河敢诅咒千岁殿下!可恨,可恨!
  公孙桓寸步未动,旁边伸出一蒲扇般的大掌,一巴掌将那急怒的臣子扇了半米远。
  西北本就民风彪悍,此刻出现在殿里的骄兵悍将们,更是个中佼佼者,无不身强力壮武艺精悍,身负赫赫战功。
  刚那蒲扇般的一巴掌,足矣让养在京中富贵地的娇老爷半晌缓不过神。
  似有冷嘲的嗤声从骄兵悍将里传出,公孙桓淡淡扫过一眼,刹那止声。
  老大人及诸位大人息怒,在下亦是读书人,安敢信口妄语,诅咒千岁殿下?千岁仁孝,早在月余前就因哀毁过度而大伤了贵体,撑到如今已然是极限了。正因如此,主公方竭力封锁了宫廷,唯恐消息外传引发更大的动乱。
  公孙桓叹了声,今个主公诏令诸公前来,除了欲与诸位商议大行皇帝丧仪之事外,本也还想着让大人们就千岁这事拿个章程。可怎料到,今儿早上千岁身体突然就急转直下,眼见就为防万一,主公不敢离开东宫半步,亲自在旁侍疾,遂没能赶来宣治殿议政。
  殿里足有大半刻钟的沉寂。
  公孙桓亦没打破这样的沉寂,任由对面的皇都旧臣们消化着这样的惊天噩耗,也任由周首辅那双猩红老迈的眸子死死钉在他脸上,似是要将他剥皮割肉。
  许久,周首辅沧桑的声音响起:既然千岁贵体有恙,那吾等臣子便不可坐视不理,当前往东宫,跪在殿前为太子殿下祈福祈寿。
  这话自然是对着众臣工说的,殿里的这些大臣们无有不应。
  很快,周首辅就带着诸位大臣们,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诸位大人,主公有诏令,大行皇帝的发丧事宜商议出章程以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宣治殿半步。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周首辅充耳不闻,脚步都未顿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