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从此,世上再无琴川的沈霁,只有沈竹漪。
  梦中的一切都在扭曲,化作数不尽的人脸。
  那些人的脸时而幻化成祁山枉死的老少妇孺,他们哀凄地哭着:“小公子,求您为我们报仇,我们死得好惨哪,好惨哪——”
  时而是王庭的人,叫嚣着:“你身为罪臣之后,卑贱之躯,你的剑骨能为太子所用,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时而是他娘,疯疯癫癫道:“霁儿,你要出人头地,要名扬四海,要让你爹后悔!”
  他们的叫喊声越发尖利,阴魂不散,裹挟无休止的恶与恨,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耳目。
  沈竹漪持剑站在业火中,眼底也窜动着杀戮的火焰,堙灭一切光亮,只剩下麻木的杀意。
  -
  赵缨遥怔愣地看着云笙的背影。
  少女的裙摆褴褛,跑动时仅能看见一截纤瘦的脚踝。
  她穿过密不透风的剑气,纵身一跃,朝着业火的深处奔去。
  这业火将那些刀剑都难以杀死的青面尸都一把烧了干净,可知若是普通人触及,必定是会灰飞烟灭。
  赵缨遥近乎要把手里的刀柄捏碎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去想云笙在她眼前,被大火吞噬的画面。
  可是等云笙落地时,那焚烧的业火却没有伤及她的分毫毛发。
  赵缨遥难以置信地放开了手中的刀。
  云笙如履平地一般在火光中奔走,她的衣裙都泛着耀眼澄澈的火光,照拂得她的肌肤,如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釉。
  当云笙靠近沈竹漪时,沈竹漪手中的剑猛地向她刺过去。
  云笙不躲不避,只是迎着锋利的剑锋而去。
  “沈竹漪,沈竹漪!”
  “你给我醒过来!”
  -
  梦中的天空染上一片血红色,业火肆意燃烧着。
  沈竹漪站在泥泞不堪的血河中,任由血液没过他的腰身。
  血河中伸出无数的手,男女老少的都有,它们扯着他的衣摆,抓住他的脚踝。
  它们或在乞求他,或在咒骂他。
  他挥出的剑越来越快。
  被斩断后,又有数不清的手再度长出来。
  沈竹漪手中的剑不曾停下。
  无休止的痛苦,需要无休止的杀戮来平息。
  一直是如此,本来该是如此。
  直到晦暗的天穹裂开一道口子,有道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沈竹漪——”
  沈竹漪微微一顿。
  他的眼前蒙了一层灰败的血色,耳边也尽是轰鸣的响声。
  万物在他眼中,都是黯淡无光,暗红的是血,深黑的是尸骸。
  而就在此时,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光点。
  沈竹漪的双目胀痛,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光点。
  离得近了,他充斥血丝的双目才看清,那不是光点。
  是人。
  眼前向他奔来的人,她逆着火光,看不清面庞,可却在这茫茫血色中,是唯一的纯白,是唯一的明亮。
  她像是看不见尖利的剑锋似的,朝着他坚定地跑过来。
  是梦么
  还是蛊惑人心的假象
  血河中的鬼魂缠上来,张牙舞爪地讥笑——
  当真是天真,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么?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被屠城灭族的时候是,被剥离剑骨的时候也是。
  你那时求神求佛都无用,还有谁会可怜你,谁会回应你?
  业火弑杀的本能让他举起了剑。
  可是在云笙抱上来的时候——
  沈竹漪手腕翻转,蓦地调转了剑锋,任由剑端“噗嗤”一声没入自己的小腹。
  一切的鬼魂的讥笑声,连带着风声与坍塌声都停止了。
  周围的火光开始湮灭,眼前大片大片的血色也跟着褪去。
  他垂下眼眸,终于看清了怀中的人的样貌。
  她的身体是那般柔软,温暖。
  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处,深深地喘着气,像是濒死的人,汲取着她的气息。
  云笙被他搂得快要喘不过气,低头才看见自己手上全都是他的血。
  她惊诧一瞬,看见没入他腹部的剑,连忙用手捂住。
  可是血仍旧从她的手缝中流出来。
  她顿时慌了,将灵力凝聚于掌心,动用心法替他疗伤。
  失血的感觉令沈竹漪浑身冰冷,他收拢手臂,近乎将云笙揉进骨血里。
  “你没有丢下我。”
  他弓着身子,轻轻颤抖着,头越埋越深,去听她的心跳声,去闻她的气味。
  一声、一声,轻轻地落下。
  像是梦中呓语一般,他不断重复着,不断确认着:“你没有丢下我。”
  他闭上眼,眼睫不断颤动着,浑身也因为愉悦,也颤动不止,他腹部的伤口不断在渗血,而他却幸福得就要在此刻死掉。
  第68章
  在桃花冢彻底塌陷的前一刻,沈竹漪带着云笙逃了出来。
  只是出来以后,他便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昏过去后,他却仍死死地钳制着云笙的手腕。
  云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桃花源岛的结界虽然打开了,可是云笙并不方便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
  她每日要用灵力为他治疗伤势。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云笙耿耿于怀。
  她去桃花冢的废墟里寻了多次,都没找到赫连雪的尸身。
  反而是找到了壁画中神女当初净化村落的祭坛。
  她试探地将灵力注入祭坛中,很快的,祭坛中传出了一道声音。
  “皎皎。”
  云笙一怔,蓦地看过去。
  那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是她梦中见过的身影。
  是她的母亲云何月。
  不过又是一缕残魂。
  “你既找到这里,想必很想问我,当年的真相。”
  云笙攥紧了手。
  云何月的残魂低低叹息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告诉我,我身为云梦的王女,血脉尊贵,仰之弥高,有庇佑天下的使命。那时的我坐在高台上,接受万民敬仰和供奉。世人若有灾祸病痛,我便献出灵力与鲜血,救他们于危难。世间更有云梦之血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直到后来,我得知历代的云梦王女都以自身封印世间浊气,与王庭更是有世代的和亲,我一时无法接受,便逃走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的父亲,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了蓬莱掌门的身份,我们退隐山林,避世不出,很快便有了你。我以为这般,一切都会变好。直至祟神的封印松动,失去王女的云梦人心涣散,彻底被奸邪所灭,浊气祸世,满目疮痍,死伤无数,你父亲为了对抗那些信奉祟神的人,死在了我面前。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命。”
  “我为之赎罪,以一身血肉,再度加固了祟神的封印,这一切才得到平息。”
  “我不知道封印你的灵力,隐瞒你的身份,这般做究竟是对是错,可我的皎皎,身居庙堂之高固有忧民忧天下之责……”
  “你何其无辜,要接受这般的宿命?”
  话音落下,云何月留下一滴不甘的眼泪,便消失殆尽。
  直至她的残魂消逝,云笙都不曾看清楚过她的样貌。
  一道光柱直冲天空竟凝聚成云,突然降下一场雨。
  云笙站在雨中,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这夜过后,春雨滋润大地,岛上化为青面尸的岛民,竟都纷纷恢复了神智。
  为了感谢云笙,村长将云梦神女留下的封印祟神之法告诉了云笙。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与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前者被祁山的琴川沈氏世代守护,后者则是云梦泽传承的秘宝。
  桃花源岛的人好心送了他们船只和伤药,云笙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了。
  就在云笙走后不久。
  穆柔锦撑着重伤的赫连雪,自藏身的礁石后走出。
  穆柔锦道:“计划失败了,你我都差点丢了性命,回去之后,你要如何与魔主交代?”
  赫连雪咳出血来,眼神逐渐阴狠:“蓬莱宗那边,你不是用浊气控制了尹钰山那小子么?那便将功补过,为魔主献上纯阳珠,再回魔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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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笙知道,沈竹漪受了伤,王庭内又有许多人对白玉京剑主之位虎视眈眈,这时候回去无异于找死。
  她不知去哪里,只好先带着他回了红袖城。
  至少红袖城中的人,都是她所相信的。
  燕辞楹收留了他们,还命人天天送来上好的伤药。
  百花楼中又多了许多新面孔,就连派来伺候云笙的小奴都生得唇红齿白。
  那小奴名为箐奴,一眼便看出云笙与楼主关系不凡,所以对云笙也是格外殷勤。
  他知道云笙带回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她还经常亲自为那少年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