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虞望怔怔地抬眸望过去,那人并不看向他,只是徐徐展开圣旨,声音清冷如碎玉: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绥宁侯世子虞望,算无遗策,举无费功,褆躬淳厚,垂训端严,大破匈奴,收复失地。业可开先式穀,乃宣猷之本,泽堪启后,贻谋裕作政之方。兹增良田千亩,加封镇北侯,准入黄金台,子孙后代承袭万世荣光。钦此。
  阿慎!虞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唤他。
  虞将军,领旨罢。
  文慎变了。
  变了很多。
  他从小就生得漂亮,小时候像个粉雕玉琢的团子,少年时则出落得极为清俊,如今又长高了不少,身形颀长,眉眼如画,骨相深邃,一派书中描摹的江南美人的模样,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白得吓人。
  虞望愣在原地,一瞬间儿时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居然是他的宝贝阿慎,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人变得如此冷漠?
  虞将军,领旨。
  臣虞望,谢陛下恩典。
  虞望在文慎面前缓缓跪下,圣旨交到虞望手上时,虞望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直到那人拢在袖中的的小指似是不经意间勾过他的指尖,虞望浑身一凛,试探着抬眸望去,却正对上文慎轻眨的桃花眼。
  像蝴蝶扇动翅膀掀起的风,很轻微地,只是那么一瞬间。
  第2章 思念
  虞望领旨后,皇帝并没有就这样放走他,文慎却借由身体不适早早地回了文府。宫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功勋卓著的将领封侯增地,深得帝心,不曾辱没虞家累世的荣耀,不曾辜负远征塞北的使命,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政治漩涡的中心。
  推杯置盏,觥筹交错之间,有人起哄让虞望弯弓射箭,让众人见识见识箭出封喉的传说,虞望苦笑一声,说射不了,右手差不多废了,只是看着完好而已。
  皇帝大为悲痛,立即请太医为虞望诊疗,王公大臣们屏息凝神,两名太医谨慎地把脉,最终得出虞望右臂早已经脉尽断的结论。
  怪不得,刚刚接圣旨的时候右手只是抬起来都在发抖,席间喝酒也没见他用右手拿酒杯,一个靠神乎其神的箭术创造奇迹的将军再也无法挽弓,这下皇帝终于可以安寝了。
  而虞望本人并没有什么悲从中来的意思,配合太医诊断过就继续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宫里的酒都是江南梅子白,不似塞北那样辛辣刺喉,入口甘甜清冽,遍齿生香,他想这味道想了好久,只是喝多了后劲大,免不得醉人,饶是虞望酒量再好,也稍微有些不胜酒意。
  旁人以为他是借酒浇愁,忽然生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感慨来,皇帝莫名想起多年前虞北纲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当时虞望年仅三岁,却强忍眼泪抱住崩溃的母亲,那时他便对这孩子产生了深深的戒备,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虎父无犬子,这些年虞望长成了比他父亲还要卓越的将领,灭掉匈奴是意外之喜,也是不速之祸,最严重的敌国外患已消灭大半,搭在那把神弓上的利箭便会箭镞倒转,威胁到刘夏王朝的统治。
  但毕竟虞家世代子孙都是为大夏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还会好好补偿虞家。
  虞爱卿和诸位飞虎营将领,朕已经派人安排了车马送你们回府,长途跋涉辛苦,好好歇息罢。过几日朕将派使臣远赴塞北犒劳三军,这次平定北境之乱,飞虎营每一位将士都重重有赏。
  谢陛下隆恩。
  虞望迫不及待离宫,先回家见过自家亲妈,母子二人八年不见,虞夫人鬓角竟生出几缕白发,她这一生目送丈夫远征塞北,又不得不割舍自己的幼子踏上父亲的旧路,她渴望一家人能够得到平凡的幸福,然而这种渴望从她嫁给虞家嫡子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虚妄。
  子深我的孩儿!虞夫人以帕掩面,颤抖着手却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泪。
  娘!虞望利落地翻身下马,飞奔过去给自家亲娘一个厚重的拥抱,虞夫人多年的教养让她在这时强忍住了哭声,只是抱着儿子艰难地哽咽。
  怎么长这么高了?
  虞夫人泪雨滂沱,伸手抚摸儿子俊朗而温柔的面孔,虞望微微俯身,任由母亲慈爱的指尖抚过眉角细密的疤。
  虞望抿了抿唇,兀自笑了两声:是吧,我现在都和阿慎差不多高了,之前你们还老笑话我,说我长不过阿慎。
  提起两人小时候,虞夫人忍不住弯眸笑了笑:那会儿阿慎窜个子,你又没什么动静,还天天巴巴地跟在人家身边跟人家勾肩搭背的,不笑你笑谁?
  虞望看着母亲含泪的笑容,也闷声笑了笑:娘,我好想你,也好想阿慎,好想芙蓉姐,好想柳姨妈我回来了,我真的做梦都想回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虞夫人听儿子这样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他是她和北纲唯一的孩子,北纲曾说要让匈奴之患终结在他手上,让他们一家人得以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
  北纲未竟之志,他们的孩子做到了,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不敢去看他的右臂,好像她假装没有发现,那条手臂就是完好无损的。
  我们也都很想你你芙蓉姐姐一直挂心着你,柳姨妈也时常寄信过来,听说你回京了,一家人说什么也要来长安一趟。
  虞望没等到她继续往下说,急道:阿慎呢?
  阿慎阿慎他
  娘,阿慎搬到哪里去了?虞望紧紧抓住他娘的手,祈求般问道。
  在城西簪缨梅巷,敕造文相府。虞夫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知道拦不住,便叹息道,好歹喝碗醒酒汤再去。
  娘,我没醉。虞望无奈道,不过确实得换身衣服。
  娘,家里还有我能穿的衣服吗?虞望轻轻擦去母亲的眼泪。
  有的,有的。为娘不知道你现在多高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哪些款式,各种各样的衣服都买了些,你挑挑你喜欢的,合适的,打扮打扮再去见阿慎。
  难道我现在很邋遢吗?虞望一边走,一边看向身上的粗布衣服。
  不邋遢,模样很俊。虞夫人安慰他,不过有点凶相,得压一压,否则容易吓到阿慎。你们俩这么久没见了,你一见面就把他吓着,小心他以后不和你来往了。
  我们已经见过了,阿慎才没那么胆小呢,和我断交更是不可能的事,阿慎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虞夫人停步:见过了?
  嗯。
  他出席了这次凯旋宴?
  虞望也严肃起来:怎么了?
  虞夫人沉默半晌,突然说:待会儿见面,你做哥哥的,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娘,究竟怎么回事?
  虞夫人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文慎主持新政已经两年了,其中不少藏富于民的举措取得了极大成效,江南文氏以富可敌国的实力支持自家嫡孙进行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几乎没有动过国库的钱,江南、陇西、华北、中原一带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天下士大夫皆尊之为圣贤,在清流官员中声望极高。
  然而前不久颁布的一桩新令却引发众怒,文慎想要推行官制改革,首要裁撤部分太监,遭到了宦官集团的一致倾轧,皇帝似乎也对文慎有了很大意见,早朝时动辄便对文党指桑骂槐,文慎自知形势不利,借病告假,多日不曾上朝,也避开了宦官和趁机落井下石的门阀世族的恶意中伤。
  阿慎推行改革首先从我们家入手,是和我商量过的,对他来说阻力小,也减轻皇上对我们的猜忌,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虞望闷头喝下整杯茶,酒醒了大半,什么也不管了,只想快点见到文慎。
  原来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
  娘,我过去了。
  嗳。虞夫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旧斗篷,披在儿子宽厚的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温声叮嘱,夜里冷,小心着凉。
  谢谢娘。虞望再次紧紧抱住母亲,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母亲这么脆弱,在他记忆里,母亲总是很严厉,同时也无比强大,主持家里内内外外大大小小的事,一丝不苟,毫无纰漏,父亲走后,虞氏旁系虎视眈眈,都想来本家撕一块肉分一杯羹,母亲却避开宗族直接向皇帝请旨,保全了将军府最后的尊严。
  那我走了,明天回来给娘带揽月楼的茶点,我记得娘最爱吃揽月楼的芙蓉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