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母亲生下第三个儿子,杨陶托杨瓷转交了两万的红包,是他当时手里全部的积蓄。后来杨瓷又以别的名头转还了杨陶一万八,她自己贴了钱,想让远离家乡的弟弟生活能过得好些。
  如此种种,都是杨瓷在十数年来对杨陶倾注的舐犊之情。邻居总是调侃,说杨陶这孩子从小就亲姐姐、把姐姐当妈妈。
  父母说长姐如母,这是应该的。只有杨陶知道,杨瓷本没有必要为他付出为他牺牲,杨瓷做出的一切,只是因为她四岁时,就舍不得看杨陶哭哑嗓子而已。
  没有什么应该,只是杨瓷心软。
  冬天仍在继续,雪化后回家的父母,推开家门看见一片狼藉的屋子,第一反应是拉着熟睡的杨瓷大骂一通。
  等骂完了,他们才发现这些天家里竟然没有大人在。父亲打电话给奶奶,这才知道,原来那天的电话奶奶根本没接到,只是家里养的小狗撞掉了座机。
  靠坐在会展中心的外墙边,杨陶的眼泪被闷热的空气烤干。他眼眶干涩,低垂的脑袋在两腿间,茫然地盯着花白的地面,久久不能回神。
  眼泪落下的湿意,很快消失不见,正如李淑的爱,总是浅浅显现一点、很快便随风而逝。
  杨陶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不在乎父亲那些年里的棍棒和拳头,也不在乎母亲永远的不信任和不理解。但看到可以肆无忌惮地撒泼耍赖的杨鸣,被李淑抱在怀里,那么亲昵地蹭着李淑的脸、又那么幸福地依靠着李淑,杨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怨恨。
  恨母亲的温柔与理解从不曾落在他身上,却在他离开后全数赠与新诞生的孩子;恨素来暴戾无常的父亲竟然愿意放下工作,陪妻儿来上海;甚至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一边憎恶一边渴求。
  似乎是感应到心中那干涸的河床,将要流过一缕清泉,杨陶忽然抬起头,向左侧看去。
  胡鹭握着手机,匆忙朝着杨陶跑来。阳光斜射在他身后,逆着光看,杨陶眼里的胡鹭面孔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开双臂,委屈地扑进胡鹭怀里。
  温暖的怀抱给予他无限多的勇气,也让他的脆弱有了发泄的理由。痛苦唯有在爱人面前,不用亲口说出,也能讲的淋漓。
  胡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紧紧抱着杨陶,带着杨陶回了车上,在车后座轻拍着杨陶的后背,问道:“怎么了陶陶?怎么忽然哭了,谁欺负你了吗?”
  杨陶眼泪鼻涕都糊成一团,他抬起乱糟糟的脸,哭泣的表情滑稽。胡鹭看在眼里,却无比难受,仔仔细细用湿巾擦去杨陶脸上的污渍,恨不得吻去杨陶的泪痕。
  “和我说说,宝宝,和我说。”胡鹭轻吻着杨陶的额头,拇指怜惜地轻轻摩挲杨陶的脸颊。
  杨陶抽噎着说:“我刚刚,看见了、妈妈……她、她有新的孩子了,她对那个孩子很、很好,她从来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胡鹭用掌心顺着杨陶的脊骨上下抚摸,帮杨陶顺着肚子里那乱了节奏的气,听着杨陶难受到不停打嗝的声音,胡鹭无比心疼。
  “不要在意他们,你已经离开家了,他们不再是你的父母。”胡鹭眉头紧锁,“我们可以请律师打官司,解除你们之间的关系,那样你可以真正和他们分开。”
  杨陶却沉重地摇头:“我的爸爸妈妈养我到十八岁,再怎么说、他们也花了钱。只是我自己心里不舒服而已,只是我自私,我想要的太多,对他们要求太多。”
  “操!别放屁了!”胡鹭一反常态地骂了句脏话,“你爸以前对你的行为叫家暴,如果你要追究,他一定会承担刑事责任。当年你被打到脑震荡的时候就该报警,他的监护人资格会被撤销,你可以由其他亲属养大。”
  杨陶愣神,片刻后苦笑着摇头:“葫芦……你的家庭太幸福了,大家都毫无保留的爱着你,所以你才会保护自己。但我家不是这样的,当时是我姐姐带我去的医院,如果真的闹大了,姐姐要怎么办呢?没有人会接受一个举报自己父亲的孩子,他们都会怕自己有一天也被送进警察局。”
  “但她为了保护你,所做的是绝对正确的事。”胡鹭难过地搂住杨陶的腰,将他牢牢拢在怀中,胸膛抵着杨陶的后背,“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也知道可能很多事情并不能自以为是地靠法律解决。但如果你受到了伤害、如果你总是被痛苦缠绕,我也一定要保护你。你不能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说,只要你能彻底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
  “谢谢,但是……”杨陶无力地垂头,“这是我的家事,我想自己处理。让我自己解决吧,不管是解决我自己还是解决别人,都让我自己来吧。”
  胡鹭沉默着,良久,他掏出一盒焦糖布丁,蜂蜜黄的盒身印着一只黑色的小熊。胡鹭搂着杨陶,慢条斯理的撕开布丁,用盒盖上的小勺子,挖出一片软乎乎的布丁,送到杨陶嘴边。
  杨陶张口吃下。
  依旧是他最喜欢的味道,香浓嫩滑,自从在内江胡鹭发现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布丁之后,就总是买来,时不时往他手里塞一两个,像是在投喂。
  杨陶不懂胡鹭为什么突然喂他吃布丁,但他也没有拒绝,安静地一口一口吃着胡鹭喂到嘴边的布丁。
  胡鹭将下巴搭在杨陶肩膀处,声音钻进杨陶耳中:“我知道陶陶是最厉害的,即使没有我,你也会保护好自己。但是陶陶,你太过于在意是否能偿还父母给予你的一切了。好像父母养育一个孩子长大、没有让这个孩子半路饿死,对孩子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在最初是没有选择权的,父母将一个无法选择更无法独立存活的幼体带来这个世界,就应当承担养育幼体的责任。”
  杨陶含在嘴里的布丁忘记咽了下去,胡鹭就放下了喂他吃布丁的手,蹭了蹭杨陶的脸,亲吻那双柔软的嘴唇。
  继续说道:“上次你和我说出那些事之后,我看了些书。在很多未成年遭受家庭暴力的案件中,施暴者认为孩子是被他创造的、天生就该听他的话、受他驱使,所以当孩子展现出自己独立的人格时,他们感觉到权威被挑衅,便通过暴力的手段,试图抹杀家庭中孩子作为独立的自然人与父母平等的权力。这类父母认为自己应当主导孩子的一切,致使孩子失去主体性,使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计算自己究竟要偿还多少恩情,就像你一样,你总是在想要还给父母多少钱、再为他们做多少事才能偿还恩情。但养育孩子长大不是恩情,是父母的责任,即使是让一个孩子健康快乐幸福的长大,也只是负责任的父母的一类理想选择。”
  胡鹭一口气说了很多,他将杨陶抱得很紧。
  自幼被爱包裹着长大的胡鹭,可以理智地判断出杨陶深陷的漩涡该如何走出,他冷静地分析,试图告诉杨陶,你并不亏欠任何人。
  但杨陶却无法理解胡鹭的话,他固执地摇头:“其实妈妈对我也很好,她会给我零花钱,会带我买衣服……爸爸不生气的时候也很好,会给我做饭吃。”
  “陶陶,你听我说。”胡鹭坚定地扶着杨陶的肩膀,让他能够面对面看着自己,“你不需要去想妈妈给不给你买衣服,为孩子准备衣服是她的责任。你更不用在意爸爸给不给你做饭吃,让你吃饱也是他的责任。我只想告诉你,你受到的伤害是你本不该受到的,而你得到的却是你本就该得到的,所以你不亏欠他们一丝一毫。”
  “那姐姐呢……”杨陶哽咽着抬起头,眼中凝聚多时的眼泪滚滚滑落,“鹭鹭,那我姐姐怎么办呢?如果我不说服自己,保有对父母最后一丝念想,为了保护我而牺牲未来的姐姐要怎么办呢?”
  第86章 来日诗
  胡鹭喉头堵着一口气,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他无比心疼地紧紧拥抱住杨陶,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杨陶心里的寒冷。
  车子没法长时间停在路边,会展中心的安保很快就走了过来,敲开了车窗。
  胡鹭只好先放开杨陶,帮他系好安全带,将口袋里剩下的两盒布丁也塞到杨陶手里,这才起身去驾驶位开车。
  杨陶侧身靠着车窗,空调的风正对着吹在他脸上,碎发刺进眼中,折磨得他双眼通红。但他没有力气撩走恼人的碎发,心里只剩无边的痛苦。
  这份痛苦经年累月,原本已然淡忘了,却因李淑的出现,再次被杨陶记起。这一次记得更加清晰,那些无声滑落的眼泪和皮肤上的淤青血痕,都再次令杨陶痛得喘不上气。
  第一次被打,应该是刚会说话没多久,学着奶奶说话的方式、喊起了爸爸的小名,喊多了就被恼怒的男人一巴掌掀翻在地、顺带翻了个跟头。
  但两岁大的孩子不记打,后来听母亲整日喊杨威杨威,他又开始喊杨威。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调皮的他打翻了父亲的酒杯,又当着亲戚们的面响亮地喊了声‘杨威’,迎面而来的便是父亲的巴掌,将他打的仰头倒下椅子,被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姐姐用身体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