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你为什么改志愿,是有人逼你吗?”胡鹭无法相信。他甚至想到了杨陶可能是被什么恶势力毁掉了前途,于是浑身紧绷,神色紧张。
  杨陶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懒散地转了个身,摸着胡鹭的脸,解释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改的,而且因为没有提前考虑好,随便在电脑上敲了两下就选到内江这了。”
  “为什么?”胡鹭问,“总要有个缘由吧,为什么放着光明灿烂的前途不走,要去内江那个小地方呢?”
  “为了遇到你。”杨陶乐乐呵呵地抖机灵。
  胡鹭却没觉得哪里好笑,他心疼地将杨陶拉进自己怀中,一个紧紧的、长久的拥抱,在夜景窗边,凝固今夜的时光。
  如果胡妈妈看到这样的胡鹭,大概会多角度录像。她那个从来都没吃过苦没受过罪的儿子,不懂人生究竟有几多坎坷,但却在一无所知时,凭着直觉断定杨陶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前程。
  前程,好笼统的词,几乎贯穿一个人一生中大部分的时光。它似乎不该和一场考试、一次选择挂钩,但没有学生不希望自己能考上好大学。
  杨陶轻拍着胡鹭的背:“好啦,干嘛啊呆葫芦,我自己选择的,我不后悔也不难过。”
  “撒谎。”
  “没有撒谎。”杨陶无奈地笑,“不信你去问贵舜,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内江。”
  “好,那我去问。”胡鹭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地直接冲出门外,哐哐敲响贵舜的房门。
  寂静的走廊骤然回荡起猛烈的敲门声,紧接着是贵舜恼火的声音,隔着门板骂:“谁?有病啊门铃不会按?”
  胡鹭补按两下门铃,又急不可耐地敲门。
  匆忙披上浴袍的贵舜,浑身还在往下滴着水,他湿漉漉地长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拉开房门时眉眼间的怒火几乎要变为实质。
  “干什么?”贵舜拢住自己的浴袍,烦躁地问,“没有手机吗,我们有什么事不能通过手机说?”
  “你知道杨陶为什么来内江吗?”胡鹭单刀直入。
  “什么为什么?”贵舜拧着眉头,推开胡鹭就要关门,“你和陶儿一间房,你不直接问他,找我干什么?”
  “他让我问你。”
  贵舜顿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胡鹭:“哎你们一家人都是这副德性吗,听不懂话?人让你问我你真来问我?谁愿意把自己的秘密拿个大喇叭告诉所有人,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本人,难道我叫杨陶吗?。”
  说罢他一脚踹上房门,转身看见木头似的唐兰山,又气不打一出来,骂道:“你也是,我就算是去裸奔你也管不着我!洗你的澡去,少烦我。”
  一门之隔的走廊中,胡鹭险些被门撞到鼻子,他捞了一顿骂,落寞地回到房间,抬头正看见杨陶环抱着双膝,将脸搭在膝上,静静地望着外滩发呆。
  在胡鹭的眼中,这无疑是忧愁的。
  他想,杨陶现在一定很难受,曾经被迫错失的世界,如今出现在眼前,心中不知道要怎么难过。
  杨陶听见胡鹭回来的声音,笑着问:“被骂啦?”
  胡鹭默默点头,坐到杨陶身后,搂住身形明显比自己小上一大圈的杨陶:“让我回来问你。”
  “我刚刚逗你玩呢,喊都没喊住你。”杨陶说,“不过这次我真没骗你,来内江我很高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每一步我都走得心甘情愿。”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胡鹭将这些天里的疑惑一股脑倒出来,“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甜食,为什么不愿意提起家人,为什么要改掉自己的志愿,为什么来到内江……”
  杨陶沉默片刻,眼中闪动着无声的水光,他靠着胡鹭宽阔的胸口,将自己尘封许久的往事揭开一道口子,
  那是个陈旧的铁皮盒,藏在木衣柜的最角落。羽毛扫去盒口处的蛛网,在冬季因洗刷大量碗筷而冻得开裂的双手,缓缓抱住盒子,向外倒着已经发黑的糖球花生。
  第54章 擦去昨日泪光
  青岛的酒好喝、海鲜也好吃。
  杨陶喜欢喝酒,极小时,也喜欢爬上比他人还高的桌子,伸出舌头去舔父亲筷子尖尖上的啤酒。他喝了酒,就捂着嘴巴咯咯笑,翻身时要摔下桌,被姐姐稳稳抱住。
  虽然酒的味道有些苦涩,但年幼的小杨陶喜欢尝试一切大人的东西。
  如果让杨陶选择,究竟喜欢人生中的哪一年,他会翻着薄薄二十来页的笔记本,抽出其中两岁前的所有纸张。
  如白纸般懵懂无知的孩子,才不会懂得人的感情究竟有多复杂,自然觉得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岁最快乐。
  但若是从杨陶的姐姐——杨瓷的视角出发,纵观杨陶从出生到离家的十八年,全然是用竹篮打水,意义全无。
  作为年长三岁的长姐,杨瓷自幼便懂得,弟弟的出生是治愈父母心中伤痛的良药。如棉花般柔软的弟弟,就像马戏团开着卡车周游全国时卖的跌打药酒,只需要轻轻一点,父母的痛苦就消散了。
  跌打药酒大多是周游在城市中的大马戏在卖,马戏团的表演车通身贴着海报,车顶上带着大喇叭,来到一座城市,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同时用喇叭循环播放着‘今晚五点三十分,在老年公园,有一场马戏表演’,这样听到的行人就知道了,今晚在公园门前的空地上,能看猴子钻火圈。
  然而表演车里也只有猴子、或者比鹅还大的鼠,喇叭里喊的那些鳄鱼、鹿、老虎,实际上都在桶子里。
  他们卖动物泡出来的酒,说是跌打神药,无论什么伤,抹上就能好。
  为了卖药,他们会抓住一只鸡,徒手拧断它的双腿,血淋淋的骨头戳出鸡的皮肤,随后浑浊的酒被倒在纱布上,用纱布使劲缠紧鸡的断骨。
  这样包扎好的鸡,被抛到地下,它会惊恐地要逃走,在人群围出的半圆形空地上快速奔跑,看起来就像是药水起了作用。
  但杨瓷知道,这只鸡要死了,它很快会成为马戏团的盘中餐,至于那沾着药酒的纱布,唯一的作用只是用来支撑鸡的双脚能跑上几步。
  所以杨瓷总是看着杨陶,觉得他又像是父母求来的跌打神药,又像是被马戏团抓住的鸡,小小一个,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也怪邻居嘴碎,否则杨瓷是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已经死了的哥哥叫杨陶的。但就是从邻居的话中,杨瓷明白了,弟弟是作为一个亡灵的代替品而诞生的,而那个亡灵,曾经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
  明白这件事后,杨瓷怎么也没法喜欢杨陶。
  婴儿如果没人照顾,就总是邋里邋遢。那时候父母都出门上班,照顾杨陶的活,竟然落到了四岁的杨瓷身上。
  她讨厌臭烘烘的弟弟,但是弟弟总是朝她笑,她也不能不管这个臭小孩。
  时间就在两个孩子的相处中慢慢过去,杨陶承担起这个家庭里的全部希望,父母似乎坚定地认为曾经那个出生五分钟就死了的婴儿如果没死一定大有作为,所以在杨陶身上拼了命地敲打,盼望他成为天才。他们舍得送杨陶去最好的补习班,一个小时五百块钱的家教一请就是三年,哪怕他们两个人一天都挣不到五百,也从没让杨陶有过半天空闲。
  除了学习英语和数学之外,杨陶没有任何的兴趣班可以上,连看图写话都写不明白的小学生,要抱着比砖头厚的新概念英语,闭着眼睛背那些很长很长的课文。
  相比之下,杨瓷的生活要轻松的多,她可以在一岁时掰着手指算数,但杨陶必须要学会心算,甚至得去打比赛。
  让杨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杨陶换牙期时爆发的,那件事之后,杨瓷才发现这个长相乖巧可爱的弟弟,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犟种。
  换牙前,杨陶就喜欢吃糖,白天吃晚上吃,甚至含着糖睡觉,流了半个枕头的口水。父母认为吃零食会影响他们为杨陶定制的食谱,进而影响杨陶的大脑发育,于是严禁杨陶再买糖吃,甚至一同断掉了杨瓷的零花钱,防止她给杨陶买糖。
  但杨陶就是犟,他不仅吃,还当着父母的面吃,将学校老师发来奖励他的水果糖嚼得嘎嘣脆。
  父亲被杨陶的行为激怒,一巴掌扇在杨陶脸上,杨陶嘴里那颗摇摇晃晃的乳牙带着血飞了出去,他的脸也肿成个馒头。
  杨瓷吓得要哭,抱着杨陶就要往家门外跑,被母亲抓了回来。
  父亲总是喝酒的脸爆出红血丝,他指着杨瓷和杨陶,放下话:谁再敢在这个家吃糖,老子还是一巴掌。
  杨瓷已经吓得坐在地上,但她面前的杨陶却一声都没有哭,顶着自己的馒头脸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他很犟很犟,六岁大的小朋友,已经会说流利的英语,从同济大学毕业的家教,告诉过他许多这个世界的美好,也在他心里,构建出自立的框架。
  杨瓷记得,换牙期的弟弟,乳牙几乎都是被父亲打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