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费明秋和商远遥遥地四目相对,皆不做声。
  天际残阳如血,云霞金粉相映。
  靛蓝色的海风呜呜咽咽吹倒太史笔捏造的广州城,空留一地无辜白骨与海商舵手的幽魂。
  鬼母眉眼寂寥哀艳,垂头把玩肩膀前的发梢,我放你们出去也好,但你要发誓,你肯么。
  费明秋:发什么誓?
  他暗地里叹了口气。
  鬼母将额前的碎发撩至耳朵后,露出饱满的额头,笑吟吟地说:哥哥,你还是骗不过我。我岂不知道你什么都忘了凤凰非但杀了开明君,也害了你。如今的你神魂稚弱如初生儿,连十阶天门都上不去,怎么敢拿着一点点往事蒙我?我喜怒不定,这点你千万记得。
  费明秋面色不改,拱手作揖道:那么仍旧有劳你。
  鬼母软硬都不吃,却实在认昆仑这旧识,忿忿地跺脚,为难地说:你听着,太史笔分上下册,上册写的是凡人末世,下册定的是诸神之死。帝俊创造所有故事,我与你的谈话想必也是他事先想好的罢?不过其中变数多多,至少女娲和伏羲很喜欢凡人,常常出手回护。
  费明秋:这么说,帝俊比你更像个死神?
  鬼母不高兴了,啐道:呸呸呸!他这太史笔,霸道就霸道在他以他的神阶担保这些故事是史,历史就是板上钉钉发生的事,对吧?但史书哪能记下每个人的一生,我才是那个兢兢业业登记生死簿的劳工。他现在是发疯病了,非要把寻常的王朝更迭写成僵尸围城!
  费明秋若有所思,指出关键:
  所以帝俊命应龙杀大禹是为了提前终结夏朝、呼应他在太史笔里定好的结局?
  鬼母抚掌而笑,大差不差。你听我一句劝,发个誓,就此放手回昆仑老家好不好?你拿着太史笔也无用,鬼知道帝俊在下册里写了什么结局你不要惹他动杀心。
  怎么能放手。
  还有三个月时间,勤奋区法院绑定心脏的还债任务就要再次结算了。
  惩罚是随机且大概率致死的。
  现在黄河改道洪水泛滥,城市建设进度受阻,玩家在线人数也进入瓶颈期,叫他如何放手?
  仍旧是那句话:你们九州四海的神仙不要管太宽。
  他的命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费明秋把商远扶起来拽到鬼门旁,轻声说:我想我不是你认识的昆仑。他的血止不住啧,商远你别动!鬼母,你能救他吗?
  鬼母又酸又郁闷,气得直翻白眼,委屈地问:我救他,你就发誓么?哥哥,你不要骗我。
  她只是性子差,喜欢玩弄人心,并不痴傻,犹犹豫豫地咬破指尖在商远的眉心画了一笔。
  费明秋看商远的血止住了,精神稍稍松懈,正要问鬼母能不能换个条件
  鬼母得意大笑,呆子。我属极阴,他属极阳,彼此是克星敌雠,我这回分他两成神力,他不死也难啦。你非要抢太史笔,可你知道么,太史笔除了帝俊与我,谁拿着谁诸事不顺心!
  说罢,她砰地关闭鬼门,躲在门内捂着脸嘿嘿地傻笑。
  徒留费明秋和商远面面相觑。
  哦,对了。
  还有那头血淋淋的长着五个脑袋的老虎现在是六个脑袋。
  费明秋:
  他隐隐感到头顶上有一个大红加粗的危字。
  第87章 分赃
  这头畸形的老虎像蓬松的蒲公英,随风膨胀,倏地长到了三层楼的高度。
  最右侧的虎头的耳朵尖将将触及鼓楼檐下悬挂的铜铃,随即发出拨棱拨棱的清脆声响。
  费明秋拿着两册太史笔放也不是、藏也不是,曲肘拱了一下商远的背,你先起来。
  商远慢吞吞地揩拭额头的血污,眉头紧锁仿佛正在与什么抗争,站直了俯视费明秋的眼睛。
  或者说,是费明秋按捺不住担忧从心地绕到商远的正面打量他的状态。
  海风胡搅蛮缠式地游荡,鲸浪滔天,残破的帆布被卷进海里,偶尔浮上水面露出浆白的裂纹。
  鬼母的笑声被主动掐断,本人咬着手指忍笑,一时之间所有噪声都停止了。
  连同鬼门上吱呀抓挠门板的四根手指。
  费明秋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被狩猎的人、是落入陷阱的食物,但他这次真的没办法了。
  商远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得可怖。
  一点漆亮浸在金绿色的锋芒里,瞳孔像秋冬之交急促摇曳的烛焰,又像孤山深处幽凉的磷火。
  很快,熟悉感彻底消失不见。
  懒怠的、压抑的、耐心的、从容的商远朝他杀过来都是假的。
  暴涨的神力与早年植入体内的机械核心相互搏斗,须臾摧毁了商远二十年的记忆。
  何况是摇摇欲坠的理智。
  费明秋急忙弯腰躲避,卷握太史笔挡下对准心脏的一拳,哑声自嘲道:还算有点用处。
  太史笔不愧是烧不坏的神器,或折叠作棍或延展作盾牌,几次把他的命从鬼府拉回来。
  费明秋绕着鬼门的门柱防卫商远,没工夫吐槽当下荒诞的巧合,拍门喊道:
  鬼母!咳
  他话还没说完,令人肉麻的热气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天旋地转间被那头老虎抓到了嘴边。
  最中央的虎头最是威风凛凛,想也不想伸舌头舔他。
  费明秋惊恐地看着放大数倍的粉红色猫科舌头和堪比长剑的倒刺朝他冲过来。
  虎爪锋利又结实,他被紧紧抓在雪白的虎爪里动弹不得,手指扣掌心,憋屈地忍耐晕眩感。
  他和商远比起来还是单纯得多,至少他就没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老虎为虎作伥!
  靠。
  粘稠的黑血如同应龙召唤的暴雨,噼里啪啦淋湿了费明秋的眼睫和攥握成拳的双手。
  心跳在这一刻挤满脑海,砰砰地挤压他的神经和某种被医生剥离得七七八八的感情。
  人是复杂的灵魂,没有一种人格是容易扮演的。
  符号化的人设则不同。
  逃出实验室的他格格不入,东躲西藏,辗转逃亡,生硬可笑地模仿父亲的姿态与常人交流。
  可是哪有那么多固执骄傲又老派的政客。
  接过星探递来的名片,看着满大街的监控,他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海。
  那天捡到一具烧焦的年轻尸体,他是怀着怎样喜悦又胆怯的心情继承了对方的人生
  一个天真善良的人,一个面对困难积极乐观的人
  他最初想扮演这样的性格。
  俗称傻白甜。颇受欢迎,泯然于众。
  但他知道,他是不正常的,他的不正常在童年时代已有所体现,又被医生发挥到了极致。
  他越是微笑、越是温柔、越是坚忍地接受生活所有的不快,越感到迷茫。
  正常人到底该怎么处理玩家制造的混乱和麻烦?
  与商远这样的危险品重逢,他应该退缩、应该先下手为强还是以无多的人格魅力打动对方?
  他喜欢商远吗?他觉得他是谁呢?
  如果当年没有离开家乡寻找真相,他本该是什么样的人?
  费明秋想不明白。
  永远想不明白了。
  与世隔绝的六年无法挽回,他的情感感知和回馈能力像早春的新绿,跳过春夏径直奔向秋天。
  然后被商远半路拦截下来在脑门上贴了一张写着傻逼的标牌。
  费明秋浑身湿漉漉的,窒息感麻木了他的思绪,使他愣怔着欣赏老虎舌头上的倒刺。
  半透明的倒刺足有手腕粗,在他的眼中无限逼近放大。
  然而他没有发现,畸形的老虎渐渐变小,雪白的虎尾巴毛绒绒地左右摇晃,甩去剩余的血珠。
  那些黑血不断地滴在他的脸上和肩膀上,最终渗入他的皮肤,化为一波波幽怨阴气。
  四肢五骸像被搬入冷库风干了一遍,冷得指尖频频发抖。
  费明秋意外地打了个喷嚏。
  他头有些疼,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被老虎放到了鼓楼的屋脊上。
  鬼门温吞地打开一条缝,捏好凡身的鬼母抓着面具蹦出来,气呼呼地说:你又偏他!
  费明秋小心翼翼地爬下屋檐,翻身跳进三楼,我哪里骗他了?
  鬼母气结,怒道:你耳朵聋啦?是偏!昆仑,你代他消受我鬼府的阴气做什么?是咯,你不在诸神之列,谁的神力都能分给你好哇!你又诈我!骗我两成神力!啊啊啊!
  费明秋觉得他在太史笔创造的故事里继续待下去,会逐渐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直至精神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