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赵彗之早有预料,淡定地应对、化解商议军情时多位参将的挑衅。
  副将童仇被“贬”了也仍是好气量,替他军法处置几个恶意滋事的刺头,再问他怎么办。
  百里之外的鞑靼人虎视眈眈,打起仗来,主将若不能服众,一定会出致命的问题。
  怎么办?
  赵彗之站在营地高处点兵,扫视一张张灰尘满面的脸,将父亲赵坼发来的军令绑在军旗上。
  他想了想,又解下肩头的虎面狼牙甲与腰侧两把长刀,只拿一柄钢镞木枪,“这里也有原随我守城的兵,该知道我擅刀与弓箭,枪法普普通通。各营出两人,合力与我打一场,三十回合内我若不能胜,诸位但不必听我号令。可我若胜了,须喊我‘将军’,见我则行军礼。”
  众人都懵住了。
  嗬,好狂的口气。
  三十回合,什么概念,真当自己是演义小说里温酒斩华雄的关公么。
  也有及时反应过来、悄悄嘀咕“谁知你会不会藏拙”或者“行军布阵该如何比试”的人。
  但变化只在刹那。一如战场。
  不待消极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五、六个年轻参将大步走上台,“且让我等试试!”
  赵彗之已暗中考察过各参将的手段,索性扔了木抢,“好。谁先来?”
  一语激起千层浪!
  好家伙,行伍人可不是爱面子的禁军,有便宜不占是傻蛋,难道因此便也不要兵器防身么!
  刀锋寒光闪烁,长剑铮鸣,有用沙包大的拳头的,有靠两腿蛮力的,起初还知道试探礼让,后来见一个个等不及地扑上去对打——打得很难看、很不择手段不说,居然挨不过人家赤手空拳十回合,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剩下的各营代表“前仆后继”,夯实的比武场彻底乱了秩序。
  双手抱臂在人群末端看热闹的火器营营长不忍再看。
  他竖起耳朵听见身后的小子们的动静,低声骂道:
  “都收敛着点!妈的,这里是西北大营,一个个嘻嘻哈哈的,笑上瘾了?少给赵都将丢人!”
  前禁军们颇受西北军注目,挨了长官教训,耷眉臊脸地应声,稍后又同时起哄,高嚷道:
  “赵将军!赵将军!”
  这声“赵将军”打破了诡异死寂的气氛。
  沉默甚至咬牙握拳关注台上一边倒的战况的士兵们松了口。
  年轻人最不服输,也最慕强。
  管他赵欃枪是十八岁还是八岁,是皇帝的人还是赵家人,有勇有谋,亲眼所见,便心服口服。
  一声声“赵将军”,从最西边的先锋营传到最东边的精兵营,像呼啸翻涌的海浪。
  速度之快,童仇的罐罐茶都没来得及喝完。
  他想到刚送来的军功册,苦笑道:“走了个赵斐之,来了个赵欃枪。我也改姓赵,如何?”
  虬髯高鼻的军师信以为真,不禁肃然起敬,“童将军,你想清楚啊。你一把年纪了,二十年的军功,没一件比得过咱们的主将耀眼,想认大将(指赵坼)做爹,大将他未必肯收你哩。”
  童仇:“……”我谢谢你提醒哦。
  *
  [赵六已赴马鬃山。]
  赵坼发回的八百字军情里与赵彗之有关的只这七个字。
  他少年时已随祖父征战塞北,军功无数,时隔两年坐镇中帐,浮动的军心立刻稳定了。
  赵坼心知肚明,将士们越信赖他,皇帝越猜疑他……等这次赶跑鞑靼人,他就辞官回乡,给年轻力壮的儿子侄子们留条活路,尤其是给末子彗之留条后路:用半块虎符求一个免死金牌。
  济天殿煦暖如春。
  傅润盯着短短七个字出了一会儿神,命刀笔太监回复赵坼调两城百姓服役疏通冰河的请求。
  陶先捏了把冷汗,款步出列,道:“陛下,臣最近听说一件可笑的事。”
  傅润拿起成都府的折子又放下,“哦?是什么?……你儿子被暗娼缠上了不敢出府的事?”
  众臣窃窃私语,人人自危,唯独新入朝不久的官员噗嗤笑出声。
  陶先低下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呃、是,是关于赵欃枪,坊间谣传他是赵大将军与某胡女所生,去年夏天,陛下在长天河遇刺,赵欃枪及时现身护驾——臣等以为疑点重重。”
  傅润怒道:“陶先,你明知孤调他守西北,鞑靼这场仗,从秋天打到冬天,越拖越对我军不利,他刚赴任,你们这时候质疑他的身世,是何居心?!他是谁,孤清楚得很。”
  你们。俨然意有所指。
  是啊,陛下铁了心要杀李相,可李相那边一旦鱼死网破,有把柄在的,一个都逃不掉。
  本来他们花三十万两买通了李相的师爷,想通过鼓动李相勾结鞑靼,直接定罪抄了李氏全族。
  可惜啊,可惜!
  李相李季臣,毕竟是只老狐狸,几次意动,到底不肯通敌,比废太子傅瑛又稍微“高尚”两分。
  过年了,再不把祸水引到李相身上,然后三下五除二联手杀了李相……
  朝廷格局恐要大变。
  知道自己在陛下心中是“李党”的人纷纷跪地认罪,并替陶先开脱,意思是早在圣人破格命赵欃枪为禁军都统领的时候就上过劝谏的折子,可惜李相不在中枢,一直压着没送进宫。
  傅润:“李季臣?哼,你们是替他父子鸣不平了罢。何必扯赵坼,还编造出什么胡女。”
  陶先心里松了一口气,讪讪地说:“臣、臣不敢。至于李相……李相确实怀疑赵欃枪的身份。”
  此话半真半假。
  摆明是给皇帝上眼药,抱着“投诚”然后顺势倒戈、再快刀斩乱麻把李家抄了的念头。
  那些据说只有李季臣知道藏在何地的“把柄”总归在李家产业名下。
  到时候,他们稍加运作,或者自告奋勇去抄家,仔细搜寻,找到了就赶紧销毁了便是。
  傅润似笑非笑地打量陶先,却不点明其用意,反而作势发怒,起身冷喝道:
  “孤近日听闻有人说李季臣受贿千万两,他怀疑赵坼,孤倒要先瞧瞧他手心干不干净。”
  陶先从没有这样兴奋,顺坡下驴,手持玉牌道:“臣请代陛下查办此事,将功补过。”
  “臣也请从陶相公代办此案。”
  “臣也……”
  傅润:“元应善,你跟着陶先去办。陶先治家不严,孤怕他稀里糊涂、查不出李府的账。”
  陶先早有所料——陛下定会选派信任的人,心道元应善是个最好糊弄的,恭敬地领旨。
  他转过身,睨视殿外傻不愣登抿嘴偷笑的年轻官员,默默把对方的名字全部记在心中。
  屡次在济天殿受小辈们欺辱取笑,真是气煞他也!
  待处理了李相,再一个个收拾着!
  *
  四四方方的将军金印,虎纽蟒纹,阴刻“赵恭之印”四字。
  瞎了一只眼的亲兵打开包袱,热泪盈眶,“将军的遗物都在这里了。请赵……将军过目。”
  他本要送去中帐,但大将命他就近送到马鬃山,纵然不解,也不敢违背军令。
  赵彗之面色沉重,双手接过金印小心收在衣襟内,“有劳了。你且下去歇息。”
  亲兵是个身长九尺的汉子,此时却不住地抹眼泪,哑声道:
  “将军的仇,我要替他报了!一日不报,不敢安睡!”
  赵彗之:“好,你先养伤,以后跟着我……对了,二哥他定的棺椁,在张掖哪家棺材铺?”
  他忽然想起上次、也是兄弟俩唯一一次见面的时候,兄长提过两句。
  临行前,傅润犹豫半晌,已告诉他傅瑛多半是徐氏与李少臣苟合所生,让他不必有顾忌。
  赵彗之看向桌面的地图,思忖回去时能否再次经过张掖。
  亲兵一愣,“棺材?哦,张掖是有两家棺材铺,将军只为我们定做棺材,他……是没有的。”
  赵彗之沉默,拿起挂在架子上的长刀,闷声道:“战死沙场,光荣至极。”
  “你、您怎么知道将军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的?将军嘴巴虽坏,人很厚道,我若替他死——”
  “他是我二哥。我当知道。”赵彗之仿照父亲的方式拍了拍亲兵紧绷的肩膀,“将来拿住狗国女王,由你处刑。”
  守在帐篷外的士兵毕恭毕敬朝他行礼,高声喊:“赵将军!”
  赵彗之才指挥营内十万骑兵与鞑靼打了一仗,接连收复关口三座重要城池,大营士气剧增。
  见他拿着那把永远血淋淋的刀出来,人人都笑。
  谁先起了个头,哼着古往今来壮阔激昂的歌行,整座军营渐渐响起慷慨之歌。
  寒风凛冽,春节将至,无人不思故乡。
  但把鞑靼剿灭,边疆再无兵祸,到时西北又该是何等繁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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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周三更。罐罐茶,大概是一种用罐子喝的茶,听说甘肃那边老人很喜欢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