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彗之。
  彗之。
  他不敢拿他的皇位赌赵家父子的忠心。
  他还总是犹豫,总是踟蹰,更不敢赌赵彗之的心。
  哪怕他彻夜地做噩梦,梦见彗之坐在床边低头擦剑,朝他温柔地说了句什么,忽然消失不见。
  *
  “嗳,是公子,公子出来了!”书童眼尖,猛拍大腿,高兴地叫了两声。
  李轩昂在狱中虽然不受打骂,吃穿如常,到底禁不住恶臭和逼仄,乍见朝日,痛苦地闭眼。
  书童唇红齿白,伶俐地跑过去捏肩,“我家公子遭罪了。夫人烧了水,好酒好菜一切备好了。”
  李轩昂苦笑,脑海中浮现一位面孔模糊的女子,呼出一口浊气,“父亲呢?”
  “老爷……老爷在家有要紧事,嗐,都是五老爷不好,泉府司这样的好差,谁不收点孝敬,可五老爷也忒贪了!听说还奸污了好些个女孩儿。太后娘娘下懿旨责问李家;陛下纯孝,说本来不欲牵连,可太后她老人家坚持,勉强催令老爷清查各房开支,后日大朝就要递上去。”
  如若平时没有做假账的习惯,这么一来,即便不是有意,哪里出了纰漏,等于伸脖子找死。
  李轩昂耷拉着眼皮,以手抵额遮挡刺眼的晨光,“我还以为父亲生我的气,不肯来见我。”
  书童扶李轩昂上轿,手往下移,“公子想岔了。老爷为公子的事,头发白了好些。公子~”
  李轩昂冷声嗤笑道:“怎么?屁股痒了?”
  书童眼圈发红,吓得缩在一角不敢动。
  轿子颠簸,书童好容易扶住,眼前兀地出现一双青底靴,遂流露几分羞意,颤巍巍伸手去捧。
  ……
  李轩昂回府,惊动了母亲李夫人,待他回自己的院子,已迫近午时。
  “静桐,你歇着,我自己去沐浴就好。”发妻几月不见消瘦许多,李轩昂看了到底有些愧意。
  他安抚完妻子,又有两个妾哭哭啼啼地倚着正院的门望过来,此时就很不耐烦了,统统轰走。
  身上黏腻,衣襟沾了脂粉、泪和汗,李轩昂怀抱干净衣裳快步走向右厢房。
  坐在特制的秋千上玩耍的长女年纪小,经奶妈提醒才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奶声奶气地问:
  “爹爹,灿儿呢?他说去接爹爹,要替我买好玩的东东回来,怎么不见了?”
  李轩昂脚步一顿,回想轿子里的滋味,舔了舔唇,掩下烦躁和惆怅哑声答道:
  “他脚软,走不得路,爹爹明日替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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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公开的情报8】李相在家排行第四,伯仲叔季少,他的两个嫡亲兄长早夭,老三是叔父家的儿子,所以李少臣习惯称他四哥,但前文提到李相时也说过他是李家的嫡三子。
  【可以公开的情报9】李轩昂,有妻有妾,儿女双全,但实际上……我在评论里回复过一次,此人是人渣中的人渣,活不到结局的那种。如果有读者看过我另一篇文《害他者》,李轩昂大概比梅瑜安渣二十八倍(数据严谨可信)。
  【题外话】福建是好地方,我对我国任何地方都没有偏见,文中角色的观点不代表我的观点哦。
  第七十八章 辗转
  雨后初晴,湿雾弥漫,三两只黑背黄嘴的鸟立于树梢,不远处干栏式两层竹屋间或可见。
  这里是广西与云南行省接壤的一处古森林的边缘,除了卖货郎,很少看见汉人。
  白鞑在此广植波斯枣椰树,他们的孩子很擅长攀爬,手拿一根竹竿能打下数不清的枣椰子。
  傅瑛握捏受伤的左手沿溪流疾步往上游跑,气喘吁吁,两眼发黑,闷哼一声扑通倒地。
  “啊、啊啊,呼,天要亡我!你们这帮猴子!可知孤乃当朝皇太子——嘶。”
  昨夜一场暴雨冲散了傅瑛一行人。
  傅瑛兜兜转转暂住在一个半瞎的老婆子家里,今早被巡逻的村民押去见当地的土司。
  拿了他五两金子一口答应护送他去西南大营的白鞑果然反悔了,叫两个壮汉来,不怀好意。
  这支白鞑部落远在隋唐以前已从北方迁居至西南,与骑马游牧的鞑靼不同,男女皆捕鱼为生。
  高鼻深目、双耳戴有金环的中年土司一脚踩着傅瑛的背上,用土语和族人商量:
  “这个家伙身上的金银都归我,但他是大汉人,留在我们手中,也许会招来汉人军队的报复。”
  族人摩挲下巴,愁眉不展,突然眼睛一亮,“雨季一结束,我们卖他去伊利汗国,怎么样?那里缺农奴,也许能卖一个好价钱。汉人很会种地,还懂许多改变天气和土壤的秘方。”
  土司点点头,朝莫名感到惊恐的傅瑛大笑,咧嘴露出八颗泛黄发黑的牙齿。
  傅瑛面色惨白,喝道:“吾乃太子!谁敢杀我!速速送我去西南大营见赵将军!饶尔等不死!”
  土司不熟悉汉人官话,但最近这个仿佛从地狱传来的音节简直如雷贯耳,令人胆寒。
  在汉人皇帝的土地上讨生活,必须遵守汉人的法律——以一敌百的赵的属官是这么说的。
  听说当今皇帝最厌恶买卖人口。
  伊利汗国地僻人稀,素丹(国王)隐隐向汉朝称臣,万一事发,肯定会给全村招来灾祸啊。
  他甩去头发上的雨珠,金耳环随之叮当作响,改变主意拍了板,说:“这样吧,我让我弟弟辛苦一趟,多走些路程,把这个麻烦卖去正在伊利汗国边境买羊的狗国女王。希望她没有走远。”
  *
  京都烈日当空。
  明天六月十五,福建泉府司前都统领李少臣杂犯死罪,拟斩立决,从犯若干,拟流徙沙门岛。
  行刑在即,傅润还未调查清楚傅瑛的生父是谁。
  真是李家人?犯了癔症的李少臣?所谓“银松果”会不会是素娥嬷嬷记错了?
  事情过去将近二十五年,除了太后徐氏,第一手的人证物证全都不见踪影。
  念在与文宗之间不能再薄的一点父子情,以及维护皇室尊严,真相或许永远不会公之于众。
  傅润看着阶下无功而返的高文鸢,“起来吧。今后不必再查。此事只许你一人知道。”
  他心里空落落的,毫无与亲近的人分摊了秘密的畅快感。
  因为文鸢是外祖为他培养的暗卫,主仆一体,说得残酷些便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太子党一网打尽,剩下几只小鱼小虾,想必亦不敢出头。
  傅瑛是板上钉钉的逆贼,斩断其与江南世家的联系,是死是活——翻不了身了。
  可他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不甘?
  毕竟他本该是嫡长,母妃本该是皇后,这样一来,少时的一切无妄之灾都不会再由他承受。
  不,傅润想不是这样。
  他的自尊不容他做过去的梦——哼,嘴边挂着“倘若”的人——好像人生可以重来似的。
  他就是文宗与姚皇贵妃所生的皇次子。
  他的皇位是他自己一步步凭本事抢来的,而不是文宗看在他的身份施舍的。
  傅润喟叹一声,愈想不通自己为何情绪低落,横竖睡不着,夜里换了常服出宫找赵彗之。
  这几天赵坼的病情稍有好转。
  兵鲁子实在闲不住,竟日逮着儿子赵彗之传授行军布阵的经验,美名其曰“慈父教子”。
  月上柳梢,庭院沙地坑坑洼洼,俱是赵家父子的脚印。
  赵坼尚在病中,体力不支,本来说歇一会儿,结果累得靠在廊柱边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傅润失笑,示意管家和众禁卒退下,放慢脚步靠近站在马厩旁擦拭剑刃的少年——
  赵彗之早发现他了,垂眸掩饰情愫,转过身低声问:
  “今日用药了么?陛下没有吃酒吧?”
  傅润见赵彗之额头、脖颈汗津津的,如同挨着一团无限膨胀的热气,手指动了动,收在袖中。
  “嗯。”他不是话多的人,却也懊恼说得太简单,当即不假思索补救道:“不信你尝尝。”
  赵彗之呼吸一滞,定定地俯视傅润,沾沙的食指将要碰触他的嘴唇,又得体地停在半空。
  刚陪父亲练了三套剑法和两套拳法,赵彗之浑身是汗,弯腰时气息喷在傅润敏感的肩颈处。
  浅淡的干竹叶的味道。
  苦涩,清冷,闻久了却……脸热腰软。
  傅润想起一些耳鬓厮磨的画面,怕赵彗之反问“怎么尝”,手指蜷曲并拢着捂住他的眼睛。
  赵彗之喉结一滚,耳根泛红,声线正经地提醒道:“……陛下。”
  傅润低低地应了,视线随心跳忽上忽下、难以聚焦。
  赵彗之凌厉的眉眼近在眼前。他说过、好罢,总之他以为赵彗之是他见过的最俊朗的男人,过去没动情的时候便常常动了“色心”,一时启齿忘言,索性破罐子破摔仰起脸亲他。
  美人不得章法,亲得黏糊糊的,第三次伸舌尖的时候,赵彗之嗓子哑了,上身往后仰,“陛下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