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傅润藏在眼底的清醒和警惕被激出来,他舔了一圈口内被牙齿刮破的伤,吐出一口血。
  “臣……”赵坼额头生汗,悻悻地松手。
  眼前的青年早不是可以指着骂“小混账”、派亲兵追上去按住就是一顿胖揍的孩子。
  傅润又怒又恨,深以为耻。
  他冷冰冰回眸,瞥见躲在窗外闻讯赶来观望动静的乐妓的脸。
  秋芙吓得脸色发白,脚底绵软,怯生生弓腰后退,下一刻猫儿似的一溜烟跑了。
  裙摆绊住她的绣鞋,她急于逃跑脱身,不慎接连撞翻两盆新栽的篁竹。
  瓷盆乒乓碎裂的响声打破了殿内的僵局。
  赵坼羞愧不已,动了动嘴巴,伸手想摸傅润红肿的脸,小声道:“陛下——”
  傅润低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他抬眸时,脸上已收拾得看不出一丝喜怒。
  他又望了一眼赵彗之,轻轻地笑出声,眉眼生气含情,拇指反复揩拭嘴角浅淡的咬痕。
  赵坼见傅润这副模样,便断定傅润挨打不冤……自责请罚的话到嘴边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彗之和傅润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儿子总不能是在下面那个——可彗之若敢以下犯上把傅润给——唉!
  那叫什么事!
  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文宗和姚妃!
  赵坼在心底长啸三声,纠结得眉毛紧皱,加之所谓“父辈”尊严,竟没有向傅润请罪。
  傅润闭目忍怒,呼吸渐渐恢复平稳。
  方才被赵坼扇巴掌时赵彗之眼中一片清明的画面,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上演。
  险些动了情。
  万幸是“险些”。
  傅润颇觉烦躁难堪,掳扯下挂在腰间的香囊,“将军有什么事要追到后宫来?”
  赵坼心知傅润记仇,可惜关心则乱,两个“亲儿子”的亲昵把他几十年的见识搅和得乱糟糟的。
  向来沉着冷静的老将军居然顺着暗藏杀机的“台阶”往下滚,问道:
  “老臣听说陛下要征日本?为何不告知北海大营,命他们提前筑台防守流寇?”
  傅润一怔,气得低笑一声,“你人在京都,依旧只手通天啊。”
  “不是,陛下,臣……”
  “管了这个儿子的婚事,还要管那个儿子的命,次次告病不上朝,孤看你实则忙得很。北海有夷人奸细,孤要的是出奇制胜,赵彰之将三十了,难道连这么一点‘异样’也扛不住?”
  “欸陛下——”赵坼要追傅润出去,见赵彗之想说话,用眼神制止他,悄声道:“你放心,有爹爹在,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爹爹一定让傅润回心转意(不再打你的主意)!”
  赵彗之蹙眉,越过高大的父亲望向肩背瘦削修长的傅润。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傅润转过脸朝赵彗之极浅淡地笑了一下,指着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做口型:
  [走了。]
  从前傅润发完牢骚起身回寝殿,隔着宫门对他说的便常是懒洋洋两个字:“走了”。
  他从未回复,只是颔首。
  这一次却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
  想起两人唇齿交缠时傅润异常的脉象,赵彗之神色微冷,也顾不得傅润一再强调的宫规和什么“妇德”,穿了玄色素净衣裳就越过宫墙往宫外去。
  但愿师兄留给他的信使还在京都。
  *
  夜深月高,一阵风吹来,将长乐宫正殿的火烛吹灭了五、六盏。
  秋芙蹲在摔碎的瓷盆旁,双手交叉捏握冷滑的指节,腋下冷汗早已浸湿杏黄色外衫。
  她很吓着了,摔倒以后脚不听使唤,跑了两步又跌坐回原地。
  陛下和赵将军一前一后走了……赵君也……
  该回屋歇息么?要不要唤醒方嬷嬷……
  不,嬷嬷虽疯癫,却惯会装睡……不会救她。
  秋芙一直蹲着,想她记不清长相的父母,想她在乐坊学琴的往事,想她改不掉的好奇心。
  浅金色的朝晖一寸寸照及长乐宫的青砖。
  深秋的太阳,没什么热气。
  秋芙冷得四肢僵硬,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当眼前出现两片阴影和四只靴子时,她的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你呀,是宝音殿那个嘴巴机灵的吧?白折腾一趟,无非是多活了半年。何苦!”
  另一个太监秋芙认识,细眉长脸,和气又忠厚,提起她的肩膀,道:“走吧。不许声张。”
  秋芙忍不住瞟了几眼这位陛下身边的刘公公,心中好不凄凉,磕磕绊绊跨出长乐宫大门。
  她低着头走路,两位太监拽她往哪走,她就往哪去,生出一股不畏死的劲头。
  撞见陛下被赵将军扇巴掌,知道皇后是男子。
  这两桩秘密,哪一件都够她吃一壶的。
  刘福不明就里,心生怜悯,拿出两枚巴掌大的猪肉白菜馒头,不冷不热地问秋芙可要吃。
  秋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多谢公公好意。”
  刘福朝徒弟小查子使了个眼色,自己吃了一个馒头,拍拍秋芙的肩,“到了。你进去罢。”
  秋芙一个趔趄撞在木门上,缓缓抬头,只认得门上刻着的是先秦鸟书。
  她知道自己必死,杏眼含泪,还是想回头寻求些安慰话,谁知刘福两个太监已快步走远了。
  那门轰然开了小半扇,有一只精壮的手一把抓她进去——
  “啊!”秋芙惊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
  剩余的话她因过于吃惊,打个嗝的功夫全忘了。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单侧有推小车卖烧饼馄饨的、有摆摊卖小玩意的,穿着像普通百姓,一举一动却有宫里人的“臭脾气”,尤其那个切干丝下锅煮面的师傅,骂人总爱翘兰花指。
  “喂,小女子,在宫里犯了什么忌讳啊?”精壮的手收回去,再往上,是一张虬须虎眉的大脸。
  秋芙吓得直打嗝,边抹泪边张望,“你、你是?”
  “我是这儿的管事,叫我马大爷便是着。”汉子大喇喇走到烧饼摊前,“要两枚辣子羊肉的。”
  摊主闷声做事,用纸包好递过来。
  马管事抛了一块丢给秋芙,“拿着吃吧。一早上知道你要来,各路人忙活大半天了嘿!”
  秋芙小心接住,烫得两手来回颠换,再打量那沉默寡言的摊主,不禁喊道:
  “李……海安!”
  摊主身体一颤,目光这才舍得从各色烧饼移开,抿嘴盯着妆容狼狈的秋芙瞧。
  马管事呦呵笑道:“和这哑巴太监认识啊。以后再认亲罢。快来,万大人指名要你进火场。”
  ……火场?
  秋芙心下疑惑,又很茫然,穿过窄巷往北边走,迎面是烈烈热气,熏得她鼻酸口涩。
  此处恐怕是禁宫西北角,外接火莲寺——佛家故事里炼化心魔的地方。
  火莲寺在仁宗朝遭了天雷,文宗朝修扩禁宫时将这废刹也并入禁宫,吩咐工部慢慢修缮。
  原来陛下即位后将修寺庙的事接了过来啊……
  秋芙越往寺里走越心惊胆战:遍地废墟,石塔泰半坍塌,而后殿墙角候着一辆蓝顶马车。
  她被遮住眼睛推到车上,兜兜转转时停时走,再下车,已不知不觉出了京都。
  瀑布倾泄如雷鸣,遮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遍地芬芳苔藓,隐约溢出硝石或硫磺的气味。
  秋芙害怕,磨磨蹭蹭往前走,“马大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嘭的一声巨响!
  层层热浪从远处冲过来,秋芙寒毛直竖,双手捂着耳朵跳叫道:“有什么炸了?!炸了!”
  她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是以未留意旁边的小帐篷里有两个人。
  帐篷掀开一角,万鼎挠挠手臂上新结的疤,叹道:“药量不够。唉,麻烦包大人打掩护。”
  京兆尹包大振随之现身,“安心罢。李相的人于杂学一窍不通,我等在此苦心经营三年,他们也想不到。上回倒有个回乡省亲的博士报官,说是天怒神罚,哈,陛下听了要砍他脑袋!”
  万鼎勉强微笑,余光瞥见马管事带着一个穿宫装的女孩儿,收声颔首。
  马管事:“万大人,包大人,这宫女犯了陛下大忌讳,您二位看……”
  包大振诧异道:“既然是大忌讳,怎么留了她的命?”
  秋芙瑟瑟发抖,发誓若能平安,一定把两个秘密带进棺材。
  马管事沉吟片刻,说:“刘太监那边……含糊的很……总之陛下改了主意,刺字,改由工部处置。”
  “啊。”秋芙忽然明白了什么,见几位大人都看向自己,赶紧噤声。
  她听方嬷嬷讲过,长乐宫消失的太监宫娥大多是“死不见尸”,如今看来,好像未必是死了。
  万鼎问秋芙:“你识字么?读过什么书?会算数么?认识香料草药么?记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