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傅润的目光在气氛诡异的赵家父子之间转了一圈,“将军不是想让孤绝后么,说这些做什么。”
  赵坼:“?”
  “孤属意的小太子……谁生?这是岳丈自己提的,”傅润往外走,“赵彗之是你什么人,你该清楚,少装些糊涂,难看的很。”
  赵坼:“???”
  太监宫娥们不明所以,纷纷低头跟上,小查子甚至贴心地关门并驱散殿外不相干的宫人。
  赵坼意识到什么,冷汗如雨下,两只虎眼黑沉沉地打量手长脚长的“魏小静”。
  “你、你——你是?!”
  赵彗之垂在腿侧的手指动了动。
  赵坼方才避嫌,此时头一回仔细打量“魏小静”,见“她”身材岂止“高挑”,眼前便一阵发黑。
  旁人不知道,他一个做父亲的,难道不清楚自己的亲儿子十七、八岁时肩该多宽!
  斐之、恭之、彰之、铨之、楮之。
  五个孩儿他都是手把手带上战场的,与敌军厮杀起来天天脱了衣裳敷药,肩都是这样宽!
  偏偏脾气亦都是这样狗儿嫌!
  往死了打也绝不回头的倔强坚忍。
  赵坼被冷汗粘住了的嘴巴张了又张,心未动怒,面色已黑如阎王,两步揪住“魏小静”的肩。
  赵彗之眉心一跳:“……”
  赵坼须发竖张,双臂臂肌鼓起,耐着性子咬牙迸出父子相认前最后一句“温驯谦恭”的话:
  “烦皇后把这破纱子揭、开、来。老臣失礼了。”
  赵彗之沉默,心知逃不了一顿毒打,抬手在父亲布满伤疤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圈。
  他入宫觐见那天,也是这么点了头、画了圈,让严父动了柔肠、红了眼眶,直叹“对不住”。
  马车里父子手握手“谆谆教诲”、“相亲相爱”的温馨场面依旧在眼前闪动。
  赵坼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大喝一声,一把将赵彗之摔到地上,双手握拳就是一顿狠揍。
  他数年前半夜被鞑靼人的火光惊醒,发现鞑靼王提着自家副参将的头颅时也没有这么愤怒。
  战场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此时就不必了。
  赵彗之一声不吭,也不抵抗,倒还有心情将霞帔发簪等易毁坏的东西提前摘下来。
  幼子过于悠闲懒散的态度彻底惹怒了老父亲。
  赵坼的拳头如雨点,净挑经脉酸痛处下手,估计这混小子将来大半个月不要想离了拐杖,可惜越揍越气,越揍越郁闷,一想自己揍儿子这么“熟练”是为什么……不禁老泪纵横。
  “你、你怎么就——你跟你哥哥们学的?啊?好的不学,学会跟你老子对着干?!”
  赵坼余光扫到案上“精流”、“受孕”等词,所剩无几的理智轰地烧尽,一个你字念了十来遍。
  杀过无数敌人的拳头咯吱咯吱响,好不容易松开赵彗之的衣襟。
  赵坼长叹一声“可恶”,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两鬓汗涔涔发红。
  赵彗之趔趄两步,捂唇咳出一口血,“……”
  “怎么回事?”赵坼见状毫不留情,一脚又踹在他的小腿上。
  赵彗之闷哼一声,别过脸吐出嘴里剩余的血沫,“……”
  赵坼大力揉搓隐隐作痛的额角,“是不是傅润逼你的?我早该料到,唉,他是比文宗还难缠的狐狸……可你不是跟着你大哥学了点拳脚么,溜出宫跟爹报个信也不会?哼,小废物。”
  赵彗之挑起剑眉。
  赵坼瞪他,“还不服气了!跪下!——先扶你爹!养你十八年,孝顺没捞着,捞了一肚子气!”
  *
  天坛附近有一座广清寺,前朝明宗龙潜之所,二百年过去,香火不绝。
  京都各大寺藏书颇丰,僧人俱善文辞诗赋,清贫的文人往往投奔佛寺求学,直到榜上有名。
  因祭天,寄住在该寺苦读的举子们昨日已纷纷被禁宫侍卫驱赶下山,统一关在山脚瓦房里。
  傅润换了干净常服,见暴雨停了,想起未就的律诗,一时兴起,寻远处钟声登山,漫步赏月。
  广清寺小竺能奉法师拄竹杖相迎,盛请傅润入阁坐听僧人讲经。
  宾主坐定。
  傅润披白狐裘靠在火炉边取暖,听到有趣处,偶尔沉吟两句记得的揭语。
  他不信佛,也不厌佛。
  帝王没有喜恶,凡能为他所用,便容许其生长而已。
  僧人们心情喜悦,低头交耳。
  小竺能奉法师佛法精深,微笑夸赞道:“人主(皇帝)是有缘人。”
  傅润淡淡一笑,不时捏按狐裘下酸痛的手腕和膝盖。
  药浴被赵坼打断了。也不知赵彗之他……
  不。
  他关心赵家父子做什么。无非父子相认、抱头痛哭、一起骂他是狗皇帝罢。
  嗤,一家子没良心的反贼。迟早了结了傅氏与赵氏的孽缘。
  月过天心,山雾骤起。
  窗外竹影倏地剧烈摇动,有一只苍白的手血淋淋地捅破窗户纸,朝傅润的方向伸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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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很多诗人都在寺庙住过哦,寺庙是藏书读书的好地方,风景好,安静,人心单纯,还可以避税避服役(重点错)
  第四十五章 色授
  僧人们吓了一跳。
  傅润脱下狐裘,右手摸向腿侧匕首,蹙眉喝道:“文鸢。”
  那手当即发出一声哀叫,但听砰砰哐哐几下,便连急切的呼吸都被人按住了。
  高文鸢隐在门外,用随手掰断的竹枝挑起此人下巴端详,哑声问傅润如何处置。
  小竺能奉法师与徒弟对视两眼,诧异道:“人主,今明两日寺内除了在籍僧人,不该有……”
  傅润单手撑地慢悠悠起身,在众人劝阻惊惶声中走到门口,倚门俯视那举子明亮的眼睛。
  是的。举子。
  穿着与关在山脚的读书人形制相同的儒士服。
  面庞黢黑,五官端方;两手手心血淋淋的,大概刚被剑刃一类的锋芒所伤。
  高鲸这才现身,愧道:“本以为他是只野獾,俺劈倒两把竹子拦他,不想惊扰殿下听经了。”
  傅润笑,免了高鲸的罪。
  当着僧人们的面不便说听经听得正闷,傅润接过狐裘重新披上,问:
  “何事相求,报上名来。”
  举子年纪在二十五上下,方才险些被高文鸢掐死,嘶嘶吸气,“小民于如炀。”
  傅润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眺望月色山光。
  无人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
  于如炀心想既已莽撞地走到这个份上……头伏地,双手托举文稿,道:
  “小民有行卷献与陛下。略有济世才,愿为君驱使,一展报国心志。”
  傅润神色不明,拔出高文鸢腰侧的长剑,轻轻一挑文稿的书脊,霎时墨字白纸四裂纷飞。
  他只接住随风飘落在他手边的几张,一目十行草草读罢,也不说好是不好。
  身后的僧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默契地保持沉默。
  于如炀只敢略微抬眼,瞟见一双金丝镶珠蓝底靴,“小民十二岁中秀才,在科场十六年了。”
  各地所谓神童的考运大抵如此。
  年岁太小的考生,主考官即便爱他的才,也往往有意磋磨其心性,一甲变二甲还算好的。
  傅润低笑,要僧人举一盏玻璃灯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科考不独考经策辞赋,还要瞧瞧这人合不合我朝运势。你祖父不是早早考中明经科么,他是个记性绝佳的经师。”
  “陛下……记得小民的祖父?”
  “于安。可是他?孤少时翻过一回仁宗朝的恩科名册……好像是有那么个十三经倒背如流的奇才。他是京畿人,听你口音,也是京畿人,虽然无稽,孤倒觉得有些缘分。”
  此话一出,旁的僧人还罢,小竺能奉法师不免称奇——记性绝佳的分明是当今圣上啊。
  于如炀振奋精神,道:“是!寿斋却不敢与先大父相比。何况……”
  傅润懒洋洋地翻看高鲸捡拾起来的其余文稿,“何况什么?”
  “小民揣度……陛下将要废明经……了?江太傅《科场三论》,小民熟记于心,平日官报常读的有,留意各衙门吏卒去留轮转的情形,渐渐生出狂妄的念头,不意惊扰圣颜,虽死不足惜也。”
  满场寂静。
  小竺能奉法师心思纯善,不禁替面相老实的青年捏了一把汗。
  “废不废岂是孤说了算。”傅润掩下些许欣赏之意,“让你今夜‘侥幸’上了山的人,才真有本事。”
  于如炀瞪大眼睛,忍住激动配合地问道:“陛下,此人是?”
  傅润笑,将不能再用的行卷丢给他,“你考中进士再讲罢。孤知道了,嗯,文章写得不错。”
  比元霄济家世差,但若用得好,将来或也是个不逊于元勉的能臣。
  *
  “怎样?寿斋兄回来没有?”一圆脸的中年举人奋力把嘴挤过门缝,问另一间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