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娶了妻子之母生儿育女,转瞬又决意抛弃她遁入空门的异教僧侣。
  太祖朝严设海禁,海外风说轻易越不过秦岭,京都鲜少听闻。
  可太祖的眼光万不会退缩在区区禁宫,以至于终日兄弟厮斗,汲汲于一隅权力。
  日升日落所照之处……全天下都该是他傅家的东西。
  如今不是,将来也是。
  生民服膺,万邦来朝,九州四海,太平光明。
  但有一日亲临此境——润虽死无憾矣。
  寒风吹拂傅润的面颊,吹起鬓角几缕未束好的青丝,极星白耀如日蓦地坠入他的眼眸。
  绮艳的落日渐为婆娑树影吞没,带着残存的热气沉入海底,让位于一轮澄黄色弯月。
  少年不知饥饿,不觉疲倦,一个人盘腿打坐,静静地赏月。
  直到未央宫的宫门被方嬷嬷等人大力推开——
  “不好了!娘娘要生产了!娘娘!快去传御医呀!”
  傅润其实不大记得那夜他是怎么爬下屋檐的。
  或许摔了一跤,摔得龇牙咧嘴、鼻青脸肿。
  浓稠黏腻的黑血滴滴答答沿着青砖缝渗进地下,两个小太监胡乱地擦拭宫辇里干涸的血迹。
  是,母妃一再有孕、又一再流产,但母妃总是没事……
  没事的。
  不要紧的。
  傅润僵直地站在门窗紧闭的正殿外,大脑一片空白,魂魄早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嬷嬷拽着他的肩膀朝他大喊大叫,他又恨又恼,突然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
  “怎、怎么?”
  方嬷嬷满脸是血,怜悯地仰望他,“殿下,娘娘唤你进去,你去吧,不要怕,你去吧。”
  他怎么能不怕呢。
  他从此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
  最该喜欢他的母亲因文宗一次次的默许熬枯了青春,死前仍未愿意谎称她曾是爱他的。
  后悔。执着。哀叹。忧虑。无尽的不舍。永恒的嫉恨。
  人死如灯灭。后宫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又如何。
  “……不要再受制于人,要做一个……比天底下所有人都高贵的、高贵的……高、贵、的。”
  女声戛然而止。
  太监宫女纷纷跪地,女官们请示过方嬷嬷,霎时哀音四起。
  年幼的兰真眨了眨眼,滚落两滴热泪,掩面扑进大宫女的怀抱呜呜咽咽地哭噎。
  傅润垂下眼,轻柔地拿开母妃的手,瞥见手臂上通红的指甲印,不禁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冷笑。
  高贵的什么。
  皇帝?
  他这样的身份,“非嫡非长,不宜有国”,甚至不被允许寻常地活着的人,如何做皇帝啊。
  “殿下。”方嬷嬷抱着一团血腥气极重的包袱,欲言又止,湿润的眼珠怯怯地游移。
  他淡淡颔首,心知这就是母妃难产所生的死胎、是他的兄弟,别过脸自言自语道:
  “……我、先出去。父皇在东都,想必明日会派遣使者来,谥号、葬仪,该是有规矩的?”
  “殿下!”方嬷嬷泪光闪烁。
  他却不再回头,失魂落魄跨过未央宫膝高的门槛,抹了一把脸。
  他能做的只是忍气吞声,少犯些“错”,顺从母妃的临终遗愿让她的梓宫永世陪葬在献陵。
  *
  因姚妃的死,文宗消沉了大半个月,据说某夜大发雷霆扇了前来探望的徐皇后一巴掌。
  “阿润没有伴读?!”
  陈大康点头,顺着主子的意思答话,“是,二殿下不常去国子监,功课较其余皇子略朴实些。”
  什么“朴实”,分明是“拙劣”!
  文宗精神衰颓,窝在新入宫的宛嫔香软的怀里把玩一幅西洋小像,一时懒得骂陈大康巧舌如簧谄媚侍上,蹙眉幽幽道:“那就给他找一个。”
  陈大康苦笑,“殿下十二岁了,陛下想从翰林学士的年轻子弟里找还是……”
  文宗摩挲画像中美目盼兮的姚妃的柳眉,“选个家世好的吧。近朱者赤,诱他弃恶向善也好。”
  选来选去选出一个李相的长子李轩昂。
  家世好,太好了。
  文宗反而不高兴,“旁的呢?这小子将十八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未必有心思陪阿润读书。”
  提食盒候在殿外的林妃后退两步,若有所思,当机立断伸长脖颈柔声娇笑道:
  “陛下偏心二殿下,可教妾撞着一回了。”
  ……
  文宗指给傅润的伴读是赵夫人母家定国公府的二少爷,两人年纪相近,爱好习性也“相同”。
  傅瑛已在六部行走,不需新伴读;其余皇子,凡开蒙的,皆添了一个。
  至于李轩昂。
  望见和姚妃相像的林妃,文宗哪有说不的意思,依她的撒娇将其分给最宠爱的儿子傅璨。
  定国公府的二少爷是真纨绔,四书五经每一本都背得颠来倒去、错误百出,唯独爱躲懒。
  傅润头疼不已,安慰自己就当是替赵斐之调/教表弟。
  朋友的表弟当然也是他的弟弟。
  从此,他在禁宫不仅要提防傅璨和傅琼,还要关心真耿直、真好欺负的废物伴读的安危。
  有一回秋狩,傅璨设计陷害他,秘密仿制刻有皇子讳字“润”的箭羽射死一头四角白鹿。
  这头鹿是猎场的守官按春秋古礼为文宗准备的。
  白鹿为祥瑞,箭饮其血,恐有灭杀帝王死后长生机缘的图谋。
  文宗大怒,命侍卫速速捉拿傅润绑到阶前,手执长鞭不由分辩亲自打了他一十八下。
  按前朝旧例,有天、地、我各饶一下之说,即便是罪无可赦的死囚,往往遵“七”数处刑。
  群臣噤声,轻蔑而不解地俯视跪在玉阶下身量瘦削的少年。
  蠢货。篡位的念头也不遮一遮,若不是太祖不许皇室相残,二殿下的命都丢了十几回了罢。
  文宗气喘吁吁扔了鞭子,一脚踹在傅润心窝,“狗东西!姚妃生前就是这么教你的?”
  傅润面无表情地抬眸与文宗对视,手指攥紧手心,下一刻眼角微红哑声道:
  “父皇息怒。”
  “你、你!”文宗被方才匆匆一眼吓得发了一身冷汗,想想又踹傅润一脚,“你敢不服气么!”
  傅润低下头,“……儿臣心服口服。”
  他早过了辩解的年纪,于是第二天托举玻璃望远镜欣赏傅璨被两只不该有的野虎逼入绝境。
  可惜……李轩昂骑马赶来,与傅璨合力斩杀二虎,配合甚是默契。
  “二殿下。”
  “嗯?”傅润挑眉,屈指轻敲桌角示意藏在暗处的高文鸢不必出面。
  李轩昂大半只臂膀浸透血水,双手撑按漆木矮桌逼近傅润,半晌咬牙冷哼道:“走着瞧。”
  傅璨是次品。
  傅润虽然这样想,但他并不以为李季臣的儿子对一个次品产生“焦不离孟”的友谊是奇怪的事。
  次品和渣滓总是惺惺相惜的。
  当然,李轩昂和傅璨联手之后,他吃的苦头更多了。
  谁再说是年少时的“玩笑”,未免无耻。
  实则是权臣之子联合皇子公主们不留余地的羞辱和环环相扣的残害。
  某年仲夏,定国公府的伴读在京郊“意外”失足坠湖,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是蛆,脸又白又胖。
  死的人本不该是他。
  一个爱吃爱玩的纨绔,能招惹谁呢。若不是……
  赵斐之见傅润心情低落,提前离席拽他到定国公府花园散心,“殿下还记得我有个弟弟么。”
  傅润:“嗯。”
  “因殿下前年及时送到的焉耆绿盐,说怪也怪,最近他不再生大病了。”
  傅润勉强一笑,“那是他命好,自己熬过来了。我岂能揽功。”
  赵斐之拍傅润的肩,“殿下的命难道不好么。我弟弟尚不识字,一年有九个月在病中,哪里有精神跟着先生念书……不过他于描摹山水颇有天赋,两年内慢慢画出一幅长卷,前几日特地夹在节礼里寄来,请我代他转交与恩公。殿下的诗赋极好,风雅久不闻,愿殿下传之。”
  听老赵家的兵鲁子文绉绉说了一串安慰的酸话,傅润眉间阴云骤减,“拿来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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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以前的陛下看谁都是友情,十六岁以后看谁都是心怀不轨想造反。明晚更新一章,第三卷就结束了。
  第三十八章 帝王愿
  竹木卷轴,一尺四寸宽,淡色竹叶纹裱纸。
  长江、水田、山林、古刹、城楼、集市……随着推展一一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幅金匮百里俯瞰图,笔法直而擅勾勒,气势雄阔爽厉,细处人物生动,俨然大家风范。
  长卷有将近半幅留白,傅润虽无心作诗,念在赵斐之好意劝慰,回宫后独坐侧殿沉吟一番,勉强作了一首二十八联叠韵七言,又提笔在旁写道:
  [长治九年辛卯夏,赵大来赠,不意获此江山,酷暑稍退,如见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