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从前谢曜会为朱璟宁的话而跳脚而怒,觉得这厮就是个胡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在他面前很自傲自己从军戍守边疆身份。
  可这回,他却生不起气来,相反,他这样想流泪。
  朱璟宁颤着手从死去的武侯身上剥甲,他半跪在黄家姑娘的面前,眼中带了仓惶和狼狈。不顾妻儿的哭泣和拉扯,他揭开棉絮一角,瞧见了初生的小闺女。
  他太笨了,笨到不知道怎么抱女儿,只能翕动着焦渴起皮的唇,说:“小囡囡,爹爹为你打妖怪去。”
  郦安太尉家的嫡子,一辈子也没上过战场,甚至于拿刀的姿势都很僵硬。他溜猫逗狗无所事事,是这郦安朽烂的贵胄子弟第一人。若后世史官载册,第一个骂的都是想必就是他这种典型的蛀虫。
  小白脸朱璟宁咬了牙,瞧着那被箭火烧的通红的木门,连腿脚都是软的,甚至于握着剑的手都在发颤。
  他不是大无畏的英雄,从来都不是,可他也不是什么狗熊。
  卖了奴契的朱家府兵成了扛旗的最后一批蚍蜉,他们死扛着最后的通安门。宿在墙角疙瘩的城民们一个个转着僵硬枯槁的眼球,麻木地望着肯为他们卖命的世家公子。
  这永生永世不能跨越的鸿沟、阶层之间的区分、贵贱之别带来的恨和无奈似乎在这一瞬间弥散了......
  或有几个还能动弹的壮汉蓄着泪,也是疯了一般冲上去。一个继一个,拿血肉之躯充当人墙。围在最外面的人被射成了刺猬,刀刺穿朱色大门,隔着木板扎进了骨血,搅的咯吱作响。
  没有人退。
  所有的人都没有退。
  久攻不下的越人似乎也恼火起来,他们架起了火□□,数万万支箭羽从城门处破空而来,粘稠腥臭的油料顺着登云梯往下浇灌,一把火燃了引子。烧成扭曲模样的人互相紧紧抱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惨叫。
  我所居者,阿鼻地狱。
  雪势渐大,吞了黑铅一般的天幕压了满城离火,天边飞旋而来一只黑羽乌鸦,那只畜生有金色的内羽。
  曾几何时,那齐人的玄衣相也曾宣兵而来,彼时他们最先瞧见的也是这只野畜。
  有越将远眺宣武门外围边界,天和地的连接处荒无一物,唯有苍茫的雪色。
  忽然一个黑点慢慢浮现,越来越多,各色的旌旗狂舞。没人能料到那有多少人,只觉得是没有穷尽的,天地之间的交界处仿佛成了会不断吞吐兵将的黑洞。
  十二色的旌旗,各路图腾......是谁有这样的本事,竟能调动溃散不齐的齐境十二州?
  那踏雪行在最前头的人戴着盔甲,叫人恍惚觉得那是陈家的相王。
  可待援军行至,他们才瞧清了那人面貌,并非玄衣、也不是那有领军之才的金甲将。
  无名小卒,此乃无名小卒。
  站在阴暗处、做了三十余载影子的人一朝见了天光,这样来之不易,这样叫人惶恐不安。
  第102章 邺相
  “齐三相许氏孤子, 邺,穷十二载, 苦从玄衣。募兵市马,于庚子年还,率十二州救齐, 扬名天下。”
  后世将会记得这样的一个人, 齐相史册将会载下他的名字,不再是冠着母姓的周隶,而是冠父姓的许邺。
  这世上总有一些不同的忠,有些人的忠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情爱;可也有人就是将这样的忠当做生的信仰,并不掺杂别的什么爱或欲。
  那时在兖陵太庙, 阵阵飞雪中,玄衣问他,可曾落空希望。他是深思过的, 然后答, 没有。
  尽管玄衣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将他从乱葬岗救起, 但予以他生之希望这一点并不作假。
  他一直都记得, 玄衣会在东厨中为他留一碗亲手制的面。那夜他刚从廊州冒雪赶回, 身上冷的发僵。他捧着那碗坨了的面, 蹲在石阶上,一点一点的全都吃完了。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不要这样的爱;可随之而来又有点怕,又有谁能担得起这样的爱?
  他曾一度希望玄衣心中只有大业,如他一般。可是他眼瞧着李家子亲赴战火, 逆大不韪也要见玄衣一面时,他便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是玄衣的影子,也只能是;而李家子则是带着刺芒的光,他瞧不起,却也做不到。
  所以他立于陈公府下,权衡利益,与玄衣私谋了一个局中局。
  他假意投诚萧氏、假借拦截李家子在萧悯的眼皮子底下出京,实则系着玄衣亲笔的合纵书信,带着他的黑羽小宠,于茫茫大雪中赶赴十二州,调动他们这数十年所有的亲信。
  他们谋划了十多年,曾经是为谋反立新政;如今竟只为一朝进京、反扑萧氏救万民。当然,他不是不要利益反馈的,他不比李家子那样不图利。
  玄衣将扬名天下的机会给了他,让他做了涅槃而生的凤凰。
  周隶冷目睨着金銮大殿,身后十二州的战将旌荡着旗森然冷意,潮水一般的人翻涌交叠。他挥剑道:“萧贼生而恶,戕天下善者,吾辈乃顺承天道!今归于金甲麾下,诛越贼,是为救世!”
  摇摇欲坠的通安门终于得到了最后的援兵,远处的望楼之上扬起了旌旗,戍卫荀雀门的武侯没了命地击鼓,企图向金銮殿内的主子报告外面的大乱。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反应,眉心处便中了一箭,笔挺地倒了下去。
  潮水一般的军队往皇城里涌动,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越军竟像极了瓮中之鳖,洗刷干净了送到他人食案上。
  谢曜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站起来,他奋力上前拨开焦黑的尸堆,终于在层层叠叠的尸骨下瞧见了朱璟宁。黄家姑娘几乎是哭的晕厥,她不敢过去看。直到谢曜将整个人都拽出来时,方才瞧见这小太尉委实是个命大的,刀伤虽深,却堪堪避过了显要之地。
  一条小命,就这么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朱璟宁粗喘着气,眼睛里却有着一种可笑的得意之色,他狼狈地啐了一声,抽着丝丝冷气:“真他娘要人命......”
  谢曜靠在破旧的朱门上,无力地笑了笑,夹杂着眼泪的笑意,给了这个冤家小太尉。
  狂吠的细犬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两人闻声看去,却是大理寺卿王晌。他身后跟着主簿和狱丞,一大帮人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王晌手中卷着一叠包裹紧实的纸卷,官袍未褪,紧紧皱着眉看着这两个小辈。王晌是出了名的铁脾铁肺铁心肝,一向看不上郦安的贵胄公子,只当他们是会叫的猪狗之流,可现下他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苦了你们了。”
  周隶跃马行在最前头,他领的人在荀雀门开了一条道,撞开了尘封死守的大门。王晌眼中有不住的震惊,他迭声道:“多智近妖......当真是多智近妖......”
  谢曜与朱璟宁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也遥望着硝烟弥漫的荀雀门。他们虽不识得周隶,可王晌却知道。
  这位陈相手底下的暗卫竟是许儒善的后人么?他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号召十二州的诸侯前来相救......这其中心计谋算权且不论,单就野心这一点来说,真真让人后怕。
  穷尽十多年游走在这些权欲之间,揽获齐境的势力,或许陈翛早就有造反的实力了罢......
  他有这样的实力倚靠,却能隐忍至此,让萧悯自以为得了全天下,最后出其不意将其戕杀。这样的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玄衣相孤身入金銮,是将自身也当成风云局势里的一颗棋子。
  他不必动刀不必动剑,甚至不用沾一滴血,便能叫万万人为他一战,为他前赴后继地死。
  ***
  最先闯进来的是丢甲弃剑的武侯,他颤抖着跪伏在殿门前,一迭声地道:“兵......十二州的兵都来了......”
  李棣始终提着悬着的一口气终于结结实实地松了下来,果真如此。
  陈翛合纵十二州的计划他并不知道,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这回是要将这条命搭在里面了。
  是什么时候觉出不对劲和怀疑的呢?
  当荀雀门大门关闭、越军逼近宣武门时,一直陷入绝望的李棣忽然发觉了一丝异常。他太了解陈翛了,他不会毫无反扑之力的做他人鱼肉,除非、除非他在策划着什么天大的密谋。
  想起五年前陈翛赴往廊州、想到半年前他不惜带着陈家府兵深入壁州,这些年,或许他都在测算着今日吧?
  李棣并无实证来佐证自己的想法,他就只是笃信、笃信陈翛有这样的本事。说来好笑,这场大乱里他见过无数人,却独独没有和陈翛有过任何接触,甚至于连一封书信、一句叮嘱都没有......可是他却觉得陈翛一直站在自己身侧,他们两个就像是并蒂而生的植株,隐隐达到了一种近乎可怕的默契。
  眼瞧着朱色大门外的人影越发粘稠,萧悯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轻松愉悦的笑意了。他僵硬地睨了一眼李自,话语森寒:“舅舅真的要至孤于死境么?”
  “罢了、罢了。”他迅速地垂了眼,而后轻言细语道:“即便玄衣能暂借到十二州的兵力,这齐元家的天下终归不是姓陈。舅舅,孤若为帝,天下将有五分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