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陈翛敛目道:“是。”
  明宁帝却突然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笑了:“朕记不大清了,你今岁十几来着?”
  尚书郎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十九。”
  皇帝笑了,“去吧。”
  出了宫门,陈翛却并不大笑的出来,当年的皇帝践祚也不过二十。如此看来,皇帝也是在隐晦的提醒他,自己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届时若大事仍未成,他也就没了用处。
  一念及此,白衣少年郎无声的启唇而笑,朱墙宫门上布着他的身影。这人影被拉的越来越长,直到人走离了宫才没了痕迹。
  是夜,乱葬岗。
  狂犬乱吠,树影婆娑,成山的人尸堆积在一起,有野物在乱窜,互相撕咬。密林当中有个公子执着一盏灯,步履稳健踩在枯枝上,一阵咔嚓响,惊了夜枭。
  来者终于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睨着那尸堆,放下灯笼,解了披风,竟直接在乱葬岗开始扒人。有的尸块已经半腐,恶臭难当不说,甚至有几具已经成了脓水。
  大约翻了十来具的样子,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陈翛褪去鲛绡手套,从袖中荷包里捻出一枚黑色丸药,塞入他耳中,那丸药顷刻便化了,无声息的化作蠕动的小虫钻进对方的耳朵里面。
  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男子忽地睁开了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怕的慎人。他劫后余生的喘着气,翻身而起,灯笼一闪,不知是哪个野物撞倒了灯。陈翛弯腰去点灯,复而明亮的灯光下,一身尸臭的人瞧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冷色白皙的面庞,明明没什么笑意,却不像是恶人相。那人递过来一枚药丸,道:“你余毒未清,若要大好,还需仔细调理休养。”
  他愣住了,待看到对方那只手时,怔了一瞬,好几道被猛禽抓伤的伤疤交错盘横在上面,与这样的面容实在是违和。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你、你是陈尚书?”他原本已经被定好了绞刑,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到现在,除非......除非主管水牢的人有意饶他一命。
  白袍人淡声道,“我来邀你入棋局,看一出好戏。”“!山!与!氵!タ!”
  他愣了:“......什么?”
  “一场让你有足够的机会,去反扑击杀当年欺辱你的人,观其撕咬缠斗……这便是我说的好戏。”
  陈翛曾在自己搜集的籍贯上无数次翻阅查找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他用来挑起李自与许儒善战火、引其相杀的名字。
  此人出身低贱,流徙于各个地方,难得的是自小便习武,品性算是良善。
  更为重要的是,他此刻于许儒善有恨意,是个能用的人。
  尚书郎得了第一把快刀,如此来之不易又怎能不叫人雀跃呢?
  陈翛一手执着灯柄,一手虚空朝他做了个搀扶的姿势。
  “周隶,迎入此局。”
  第59章 类我
  卯时破晓, 天已渐寒,站在金钩上的黑羽乌鸦抖了抖翅膀, 具服华衣的男子无声行至它跟前。黑羽立即乖顺地歪了头,陈翛以金挑扎着食案里的生肉,漫不经心地投喂它。他喂的慢, 那畜生就吃的慢, 半点急促都不敢表现出来。
  金挑沿着颅骨下滑,缓缓刺过羽毛,他发怔道:“养在金笼子里不好吗?如今什么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黑羽乌鸦敛翅,囫囵吞下生肉。陈翛忽然笑了起来, 他将金挑掷回食案。
  小小的鼻烟壶里是十足十的荼芜香,似乎自他回京开始,他的精神就衰弱了很多, 要开始依赖着这些外在的药物来摆脱过往的记忆。书页一张张翻过, 工笔勾勒的女子身影一晃而过, 他一颤, 停下了翻页的速度。再看, 哪里有什么女子, 不过是一株斜柳而已。他忽然就觉出了强烈的厌烦,将那书扔回桌上。
  九姨娘是个越人疯子, 活不到三十岁......或许他也是个疯子,大抵也不是个能活长久的人。
  陈翛算着自己的年岁,今岁十九, 再活个十年,到了三十走了也没什么不好,要做的事都能做完,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缺憾。这么想的时候,周隶已经折身进来了。这人初初进陈公府,做事什么的都还十分谨慎,陈翛待他态度尚可,可周隶却总是以主仆生分的态度做人做事。
  周隶没敢瞧他的脸,敛袖道:“李相出府了,如今正往荀雀门而去,听说是要进宫拜见帝后,还捎带了他家嫡子。”
  一个极矮的棒槌身影从脑海里一晃而过,陈翛淡淡应了:“许相那边有动静吗?”
  听到“许相”这两个字,周隶不自然地垂了眼,眉目间闪过极深的厌恨,他道:“并无动静。许儒善上回病了,连夜从宫中请回的医倌,一大帮人折腾着,按医馆的记录来看,是得了外风。”
  “外风?”陈翛微微皱眉,“那不就是瘫痪在床......他怎么突然生了这样的病症?”
  “李自上回逼迫的紧,已经险些牵出他的老底了,他又折损了那些羽翼,如何不着急?”周隶想了想,“前几日谢老太爷曾去拜访过许儒善,两人似乎发生了口角,在那不久后许儒善就被查出得了外风。”
  陈翛大概明白了一些,看来谢家老太爷是不预备和许儒善共谋了,树倒猢狲散,许儒善大势已去,有的人看的倒是明白。
  至于李家那边,倒比许相的事有趣多了。
  “听说太子又病了,这回是谁动的手脚?”
  周隶回道:“俞贵妃初诞皇子,圣人十分疼爱,上回太子寿宴,圣人因为陪着俞贵妃也没去,当夜太子不小心失足落水。这大冷天的,太子年龄又小,故而这回受的伤寒不轻。好几次都险些过去了。”
  陈翛垂目,“李自那边想必急坏了吧......太子一倒,他们还有什么盼头可活呢?”这个时候看清局势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李自这番举措想来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
  机会就摆在眼前,许儒善这会儿却装死不动手,不是真瘫就是扮猪吃老虎。
  陈翛起身,对周隶道:“吩咐下去,我要进宫一趟。”
  黑羽乌鸦振翅打了个寒颤,一双褐眼森森然瞧着城东的方向。
  按着周隶打听的情况来看,李自应当比他们要早些进宫才是,可等陈翛出了宫对方还没个动静。
  尚书郎默默在宫墙下站了片刻,瞧着晃眼的日光,久久不语。
  却不想遇上了旁的人。
  谢老太爷正携带着一家三孙朝这边来,与之同行的是一个牵着黑狗的中年男子。
  陈翛与谢昶同朝为官,年龄相仿,自是相识。不过谢昶却并不大看得上他,因而见他来了便别过了眼。
  陈翛瞧着跟在谢昶后面的两个人,大约能猜到是谁。略高些的当是谢二,生的白白净净,默不作声立在一旁;那个矮些的应是谢三,性子活泼,手脚却不老实,稍微停一下都要乱动。
  谢老太爷看了陈翛一眼,欲笑不笑:“尚书郎这是刚见过圣人?来的真是早啊。”陈翛谦和道:“我来的早,却不及人家来的巧。谢公这般掐着点来,倒是比我省时省力的多。”
  谢老太爷没说话了,他淡淡睨了一眼陈翛,可对方却一脸温和的瞧着自己,似乎他说的话并无半分含沙射影之意。
  谢公淡笑着点了点头,径自越过陈翛朝金銮殿而去。
  这一家人就这么走过去了,陈翛拱手对着面前的人道:“张公安好。”牵黑狗的户部尚书张愈年近四十,未老却先衰。他站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个儿不能带儿子进宫,为这事儿他被圣人训诫了好几回。张公眯着眼瞧着眼前的人,笑了:“陈家郎君?这好几日不见,当真是青云直上了啊。”
  陈翛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张愈扯了扯绳子,黑狗在原地打了个圈,呜呜乱叫。张公抱着自家黑狗,脚却不往前迈了,他半笑着对陈翛道:“你说,我这来的不早,又没旁人来的巧,白白跑这一趟了。”又望着黑狗,“今儿还把你带了出来,当真是爹的不是。”
  这郦安里把畜生当人养的,除了张愈外再无旁人了。陈翛早就听人说过这张公可能是个神志不清的,便不欲与他纠缠,先行拜别告退。
  张公抱着黑狗,沿着宫墙往回走,似是叹息:“黑云压城,凝雨不坠,这是要变天了啊。”
  陈家尚书郎无声地瞧着张公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这番进宫是向皇帝告一个短假,一年一次的奚州之行,依着旧例,在小雪来之前便要敲定。
  宫道上起了风,吹得檐上青瓦敲铃,一阵叮咚异响。郦安城里的佛寺三千而立,可住在里面的人却并不一定信这满堂神佛。
  陈翛骑马率先行在前头,这样的肆意风光是他年少时不敢想的,可如今得到了却并不觉得快活。他曾渴望的是横刀跃马踏上疆土,他曾一度以为那样便能保全自身,可如今呢......
  也是天意弄人。
  刚出荀雀门,他们这一队人便与迎面而来的马车打了个照面。陈翛抬眼,风吹的他视物不清,但是心中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