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事还是要从白天那场斗殴说起。当然,依照世人皆知的万年定律来看,一般须得从头说起的话,起码得掺三分狗血。这事儿特殊,混了七分纯正狗血,狗血到了家。
  说的是朱璟宁这厮带着一帮泥腿子厮混,恰好在城门处遇上了还愿归家的京都小姐们。朱璟宁心中一动,想起黄侍郎家的泼辣小妞似乎今日也去上香了,于是生出调笑心思拦住了马车。哪成想,这边的谢家呆子见油头粉面的朱璟宁拦住心上人的马车,心里一阵热火滚烫,烧的半分脑浆也无,说什么也要上前一步为心上人挡箭。
  要知道,太尉平素就和御史大夫不对头,两个冤家的儿子见了更是冤孽赶到了一起。
  朱璟宁屈尊降贵的抬眼,认出了谢曜就是谢御史家的龟儿子,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吧嗒就率先开始讥讽,算是替自个儿老爹出气。
  郦安第一臭嘴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回的吵起来了。以至于到后来根本忘了两人一个是冲黄家姑娘、另一个是冲霍家小姐去的,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一场架,也不知怎么的就这么打了起来。
  朱璟宁身为太尉嫡子,吃了这等哑巴亏也不是呆子,他一脸是伤的堵在谢家大门口,正巧撞上了谢家大郎出府。谢家大郎听完下人叙述,脸色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当即便跟着巡街武侯把谢老三给押回了家。
  世家大族家规条例千千万,花样多形式也多,可放眼北齐还属他老谢家的最严,剥了衣服鞭笞是第一条。
  好死不死的是,太尉和御史大夫两家还是隔了一道墙的邻居。这边谢曜被扒光了衣服捆在木凳上打,那边朱公子裹着纱布隔着一道墙吹拉弹唱,夜夜笙歌,好不热闹,生怕谢老三听不见。
  朱太尉素来是个武夫,看隔壁那白莲花谢御史不爽甚久。
  当头一件便是谢御史洁身自好不常娶侧室,自家夫人成天拿着这事儿说道,一口一个你看人家谢定承如何如何,听得朱太尉深觉若不是谢御史不纳妾,自家夫人可能隔天就卷铺盖顺着墙过去了。因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允了自家儿子胡闹。
  朱璟宁看自家老爹都不说话了,气焰更是嚣张,他撺掇着工匠搬来木梯,架在自家墙上,亲自拉起悲戚戚的二胡,悲伤的他嘴角上扬,险些撕裂耳廓,因为悲伤过度所以换了唢呐来吹,十分友好的鼓励芳邻谢老三不要因为身残就志不坚。
  那边鞭笞声响与这边乐器之声交相辉映,朱公子轻展笑颜,露八齿,自认美极。他于月色下灵光一现,文思泉涌,当即点墨,用学了不到三五年圣贤书的好阅历对月作诗。
  翌日,一首妙哉至极的文章便流传郦安。
  躺在塌上养伤的谢老三见下人看他眼神躲闪,非得逼问,最后看到了朱公子对仗工整、字字珠玑的绝品文章。
  谢三壮,谢三强,谢三吃饱揭瓦梁。坑不多,粪不少,炭炉最爱啃茅房。
  俗话说才不外露,因为文章辞藻过于华丽外放,细品却内韵深厚,似有内涵之意,令人遐想无穷。最后朱公子也被自家老子打了一顿。
  太尉家打人法子更绝。月光下澈,庭中立一歪树,三三两两除了衣服绑在树上抽一顿,再晾一晚上思过。此景绝美,定睛视之,唯一月、一树、一裸男而已。
  这仇,上至官场上政见不一的老子,下至两家里嘴炮一流的小儿,就这么荒唐且莫名的结下了。
  第18章 犯上
  自从被谢家大郎惩戒过一番后,谢曜老老实实的在家里躺了小半月,不能出府的他将大把的时间都放在了膈应朱家公子身上,两个人掐的死去活来。
  既是拿了鱼符,好歹也要去大理寺走个过场,李棣不愿遇上玄衣相,所以特地挑了他上朝的时间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立在城西,许是刑狱之地格外森寒,他一迈进大理寺的地界,就有几个持着刀枪斧钺的京兵拦住了他,李棣将那半枚鱼符拿出,这些冷面人才为他放行。
  自前任大理寺卿王公离世后,所有的案件一应下派给刑部来分担。大理寺是高职,轻易难选继位官员,正值科举定册、边将归朝一应事宜夹杂在一起,皇帝便将选大理寺卿一事搁置下来了。
  李棣已经派人查问过了,也知道了个大概。那王公死的确实是蹊跷,夜半时分府内走水,缘何偏巧只烧死他一人。
  这大理寺卿是先帝在位时便立下的,为人刻板严肃,从不私相授受,再黑的案子到了他那里也能给你剥掉脏污,还一个清白。
  王公死后,玄衣相在朝堂上提议要彻查王公手上正在进行的一件贪污案,相比大理寺积压下来的其他惊天悬案,大家都不明白为何玄衣相会对这起贪污案上心。
  那玄衣相本就是刑部尚书出家,对于典狱之事手段破为厉害,搞的天皇老子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能整天搪塞着不大敢放权给这位大权臣。
  众人皆知皇帝心思,玄衣相就是再受宠信,也绝不会再将大理寺卿这一官职送到他手上。恰巧这李家小儿回来了,鱼符掰开两半,一人一份,面子上过过功夫,既不会伤了爱卿的心又能很好的顾全两家脸面。况且这两人在一起共职,抠脚想也知道必定要掐架,届时没一个能上天的,于皇帝而言倒是好事。只给予些虚职,内里的实权仍然在皇帝手上。
  李棣自是心知肚明。王公走后,这整个大理寺归于他身前的侍从老仆看管。李棣敛袖向那老仆问安,老仆已是鱼目昏黄,盯了李棣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谁,他杵着拐杖缓缓推开卷宗室门,沙哑的声音显得异常扯人头皮,“大人来的早了些。”
  李棣没听清,刚要反问,便瞧见成堆成堆的卷宗摆在架子上,地上也有一堆翻阅过的痕迹,似乎当初查案的那人只是喝了一盏茶的功夫。老仆跨过一地的书轴,颤颤巍巍朝里间走去。
  李棣问他:“您知道我要找什么?”老仆手中动作不停,却反问他道:“是大人来找老奴寻的,老奴又怎会不记得。”
  他枯瘦的手指落在某一处书籍上,突然停下了,光线砸在他满是死气的脸上,显得十分阴森可怖。他缓缓道:“大人,老奴在此就职四十余年了,看过太多脏污黑白,有一句话,还是想给大人带到。”
  李棣一愣,没反应过来。
  “有些事情,靠大人一己之力不能扭转。世道如此,天命尚不可改,仅仅依凭人力又怎能可行?”
  老仆僵硬的转动了眼珠,终是将书卷拿下,他缓缓行至李棣面前,将书递给他。
  李棣心中莫名慌乱,他刚要接过,冷不丁有一只手从他胳膊旁穿过,先他一步将他书卷拿走了。
  李棣的心噔的一声沉了沉。
  老仆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站了两个人,他视物不清,仔细分辨了许久也没认清楚哪一个才是自己想要说话的人,半晌,也不再费心去辨识,只是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远去了。
  玄衣相站在光线明亮之处,手中拿着那卷书,冷冷的注视着李棣。
  这屋子里瞬间冷了下来,说不上来具体的感觉,似是尴尬,更多的还是别扭和难堪。
  李棣紧咬牙关,先他一步迈了出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玄衣相会出现在这里,今天明明是他上朝的日子,转念一想,也是,这人已至相位,郦安哪里没有他的眼线,不要说他今天来了大理寺,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眼中。
  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那老奴是将他当成了陈翛,才会说那番奇怪的话。现在看起来,他果真是有自己的私心,才会接下这案子。
  陈翛今日一身玄衣官服,与李棣的父亲是同样品阶的穿束,常年浸染官场的威压,让李棣的几乎不敢直视他。似乎过了这许多年,他仍旧是当年那个未长成的废物。
  一念及此,心中的戾气翻滚起来,面色也冷了许多,竟直视陈翛,冷声道:“圣人也指了我参与此案,我想,你并无资格一人独拿这份卷轴。更何况,是我先至此地。”
  陈翛没有说话,而是直接从他身旁走过,这样的忽视让李棣更加难堪,心里那一点点的柔情瞬间化为齑粉,他冷声朝他背影喝道:“陈述安!”
  走在前面的玄衣相脚步终于停下了,他缓缓转身,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第一次给予他正视,可李棣在这双眼中看不见平等。
  玄衣相的声线很低沉,“我若不允,你连走进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完全转过身来,两人齐高,身上全是高位者的冷漠气息,“李家小儿,你可听懂?”
  李棣背在身后的双手神经质的发抖,他为什么会怕他?为什么他只是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自己就会害怕成这样?只是十年而已,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再也不会任他丢弃了。每每与他相视,李棣都觉得有一把冷剑在他背后划过,一点点的激起他浑身的寒毛,将他的理智逼迫到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