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知道,此番回京并不是谕旨上说的那么简单。家里两个兄长嘱咐他回京路上要谨言慎行,来迎他们的有两批人。刘成山是宫里的老油条了,看人看事毒辣,兄长嘱咐他多加小心是有道理的。至于到了郦安,那个玄衣相,就更是不简单了。
  说起来这“玄衣相”原是个诨名,但朝野中的人都这么叫,以至于就这么传开了。玄衣相位高权重,墨色官服上绣云鹤,黑压压的一身,朝中身穿云鹤玄袍的自然不只他一人,可也唯有他,能承的住这样的名声。
  他本姓陈,单一个“翛”,字述安,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小官之家,却是近些年难得的后起之秀。其人手段阴毒,谋略极深,在朝野中厮杀缠斗,做到一朝之相这样的官职,也不过而立之年。
  谢曜少小离京,对于朝堂中的事情不甚了解,他只大约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个陈翛像是一根刺,牢固稳当的扎在了混沌的风云里,且有自己的根系旁支。
  像谢曜这样清白世家里出来的矜贵,虽没有读过几年圣贤书,却也不太看得上这种虚与委蛇玩弄权势的人,更何况,在近些年的边关战事上,这个玄衣相屡屡插手,隐隐有搅弄局势的意思。
  天边一朵血色的云霞飘过了他的头顶,谢曜无端觉得渗人。
  方才李棣方才说的话突然在他耳边来回浮响,谢曜细细思索一番,犹自心惊。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先前根本不能理解的几件事,李家那样的豪门望族,竟然会不小心丢掉自己的嫡系子孙,而在时隔一年找到后却又直接将他送进了军营历练......
  他复又思及十年前随着二哥谢琅远去奚州,在纷飞大雪中看见李棣的第一眼。
  第2章 公子
  李夫人牵住他的手的时候,李宣棠觉得自己身体很冰很凉,好像骨头都在发冷。府里的下人都不敢说话,他走过的地方是一排又一排的跪倒的仆役。
  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他就藏在屏风后面,阿娘和父亲在谈话,并未刻意压制声音,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被自己听到。
  阿娘一直都在哭,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哭出声音,因为这有违规矩。父亲的声音很浑重,就像他本人一样。
  “不过是权宜之计,没什么好担忧的。”他叹息了一声,话里有罕见的无奈和疲倦,“素娘,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何必如此。”
  烛火摇曳,他清清楚楚的听到父亲的话。
  “生在鼎食之家,便要有能力去承担这样的命数。”
  “熬的过来,才是我李家的儿郎。”
  李宣棠慢慢地从屏风里走出来,阿娘眼里蓄着泪,复又将仓皇伸出的想要牵住他的手缩了回去。父亲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道:“正源先生教导的话,你可记下了?”
  李宣棠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答什么,他知道父亲想听什么。但是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话就是蹦不出来。
  自他记事起,就很少出现在阳光下。
  阿娘会经常来陪他,小的时候他很粘着阿娘,时常耍赖不肯写先生布下的枯燥课业。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娘便不再出现了。他守着小窗,从天亮看到天黑,也看不到想见的人。最常见的,是各种各样的夫子,教导他学问,譬如正源。
  他并不笨,但是开口说话很晚,五六岁的时候还有些口吃。
  孩子心性总爱胡思乱想,他甚至一直猜自己是父亲的私生子,或者自己的娘亲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妾,但是事实却很可笑。他是父亲的嫡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而阿娘则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府中有媵妾,但父亲一直很敬重阿娘,与她感情甚笃。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
  可惜,偏巧他生的时局不好。他听说他的名字是皇帝钦赐,择了一个“棣”字,意指皇族元氏与李氏亲如兄弟。这样的名字叫父亲很惶恐,所以才刚满月,父亲便给他取了另外一个名字,当做是及冠的字。
  “宣棠”二字,杀尽“棣”字的锋芒。
  父亲的胞妹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但是这位皇后娘娘并不得自己夫婿喜欢,她生下的太子经常遭遇暗杀投毒,活的很艰难。
  皇后的背后是李家,李家不能倒,千千万万的人张大着嘴巴等着李家的甘霖活下去。所以,皇后与太子自然不能倒。
  七岁这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又被下了暗毒,这场毒来的凶险异常,险险救回来一条命。太医说,太子的身体实在遭不住任何毒害了。这样的情景下,父亲把自己锁在屋中数日,最后,决定让他代替太子表哥进宫一段时日。当然不是自此代替,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狸猫换太子。只是太子那边实在拖不得了,宫里的人眼睛毒的跟什么一样,除了借进宫探望的名义换太子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可行的法子。
  便是真的被发现了,也可谎称是太子与堂弟一时心血来潮,这场交换也能变成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玩的一场拙劣游戏。
  李宣棠沉默了一阵,而后静静垂首答:“都记下了。”
  回忆戛然而止,阿娘将他送到后门,那里有父亲准备好的马车。他似乎能感觉阿娘一路上都在哭,很压抑的哭。
  本就不长的路终有走完的一刻,李夫人为他披好斗篷,不让风窜进去。李宣棠沉默着低着头,李夫人仔细梳理着他鬓间绒发:“棠儿,你万万要珍重。终归是娘......对不住你。”
  一颗眼泪滴到李宣棠的眼睛上,就像是他流下泪来的眼泪。他伸出手,很小,却布满习字留下的薄茧。他擦去李夫人脸上的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从前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跟阿娘说,但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夫人感受的到自己孩子手中的温热,她鼻子一酸,世上怎会有他们这样的父母,生了孩子,却一门心思的想将他送进蛇窝里。
  外头的李大人远远地看了这头一眼,沉默的转过身子,没有催促。李夫人擦去自己的眼泪,将袖子里的槐花糕掏出来,递给他。
  李夫人尽力使自己笑出来:“你从前总想要这个,如今,可算是能吃个够了。”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牛皮纸包,干涩的喉咙里缓缓吐出两个字:“阿娘......”像是黄鹂一样软的稚儿音色。
  李夫人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娘在这儿。”李宣棠扬起嘴角,他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李夫人,他将牛皮纸包塞进自己怀里,对她道:“阿娘,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同你一起做槐花糕。
  还没等她应答,李宣棠便转身向外走去,大股的风朝他眼睛里灌,他不敢哭,可也没有勇气回头。
  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太子被保护的那样好,却还是被暗害到险些致死。如果他很幸运的替换的很好,会不会,父亲就让他这样一直替代下去呢?一直替代到,太子有能力掌握大权那天。
  他不敢深想。
  坐在马车上,他紧紧捏着阿娘给的槐花糕。从记事起,他从未出过府门,以前逃着骗着也想出去看看,现在真的出来了,却还是这样见不得人。
  车马一路颠簸,车帘用的是蜀锦,蜀锦上的云纹很好看,不知道耗费了绣娘多少个日夜。窗上悬的金玲叮叮咚咚的撞着,穗子摇晃,几缕绳缠在一起,他伸手去解,解了半天也分不明白。后来,他就索性歪着头,盯着那些穗子发呆。
  摇摇晃晃的马车到了一处地方,突然就停下了,且停的毫无征兆。
  李宣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并非什么突发状况,只是李自的车马与官道上另一对人遇上了。这是通向荀雀门的官道,容不下大队人马进出,两批人只能一个一个过。
  他们这头是要进门,迎面而来的那堆人是刚出宫。
  帘外的李自还算是沉着,很客气的与来者寒暄:“陈公子,别来无恙。”
  “李公安好。”被叫做陈公子的人微微一笑,“李公这是要进宫探望皇后娘娘?”
  李宣棠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个陈公子明明声量不大,甚至懒懒散散的,却无端的听得人心里发慌。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身上发了虚汗。
  “倒是让郎君见笑了,皇后思念自家小侄,我便带着他进宫探望,叙叙家常。”
  对方却像是起了兴致:“这么说,轿子里坐的正是李家的小公子?”
  李自点点头,道:“犬子愚钝,见到生人怕失了分寸,来日,我定当亲自携他登门拜访公子。”
  陈翛笑了笑,像是心情不错,“既是如此,我便不搅扰李公了。”他拉住缰绳,加紧马腹自行让道。手下的人也都纷纷让开官道,李自的马车先一步走过,车轮吱呀呀地滚过。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知被什么鼓动,李宣棠轻轻撩开了帘子一角,想要看看这位“郎君”。他撩开帘子一角,很小心的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