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当时易安满脸困惑不解,从半空中缓缓落下来,走过去抱住她的手臂:“可是如果这样,你就要承担凛霜所有的恨了啊。”
  洛瑶却只是对她一笑。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把凛霜带到世上,又何至于此?——如果凛霜只是单纯地恨她,那她求之不得。
  “我只要她活着。”
  遣散众人后的大殿空深幽寂,洛瑶久久跪坐其间,凝视着空气中缓缓散落的尘埃,半晌,轻声呢喃道。
  微凉的佛珠不知被转过多少遍,早已浸透她的体温。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她一声一声数着自己的呼吸,终于等到了仿佛几千伯度后的、册封文书的结语。
  “……特此册封玄鸟为上神,授正神之位,受人间香火,敬祈钧安。”
  一朵金色佛莲从文书上浮现形状,无风自飘零,缓缓落到少女面前。
  与此同时,须弥山传来一声悠长的撞钟。
  “……”
  洛瑶全身骤然一松,只感觉自己从悬而高浮的地方急剧落地,身体的每一寸都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然而她这一口气,就再也没能吸回去——
  高台中央的少女,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朵佛莲。
  最开始众人没有发现端倪,而少女也只是跪伏在地,头深深埋进双膝间,却只有洛瑶看见她头上华贵至极的十二旒钗,正在微微颤抖。
  就像是,它的主人正在经历万蚁噬心的痛苦。
  “凛霜!”洛瑶不顾什么礼仪程序,拨开人群冲上高台,将颤抖的少女反过来接到怀里,心底猛地一沉。
  凛霜的呼吸吐纳间,分明游弋着丝丝缕缕的黑雾。
  就好像是一场最荒诞离奇的梦:她拼尽全力隐藏的事实,滞后了那么多年,偏偏在她最不想揭开的时候,自己向众人漏了个干净。
  “……母亲,”少女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底布满的痛楚又是猛然刺穿了洛瑶的心,“我、我感觉好疼……”
  “都好了,没事的,没关系的。”洛瑶不断低声重复着,近乎无措地抱着少女滚烫的身躯。
  该怎么办。
  她痛苦地想着。
  这使众人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变,不知是谁突然指着凛霜周围的黑雾尖叫了一声:“是魔息!那是魔息——!!”
  魔族对于神族有如蛇蝎,避之不及,于是四周一阵哗然。
  “青鸾上神,”高僧也明显认出了这是什么,声音威严而不容忤逆,“请您先松开玄鸟,我们需要确认情况。”
  这些话传进洛瑶耳中,却像是隔着远海听见的暴风雨,只有朦胧的一点声音。
  凛霜快要堕落了,她知道。
  现在她的情况和当初的商眠一模一样:一半神骨一半魔骨,所以堕落得格外漫长而痛苦,偏偏还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商眠对自己太狠,硬生生扛下了这种极致的痛苦,凛霜却做不到。
  现在只能有人,帮她快进这个过程。
  ——只能把凛霜作为神的那一部分彻底消除,才能让她免于痛苦而死,尽管结果都是堕落为魔。
  怀中的少女已经昏厥过去,洛瑶长久凝视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在某一瞬间,心情居然平静得仿佛幼时哄着她入睡的某个午后。
  指尖柔光凝聚,缓缓化作一柄尖利的幽蓝色短刃。
  很多年后的洛瑶也无法记起来那天的细节,可能是因为太痛苦、太绝望,以至于生出一种苍白而可笑的麻木来。她只记得鲜血蜿蜒成红河,刺目的猩红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她能听见周围的人们在惊恐大叫,朝她跑来,再被她无意识释放的威压挡在外面。
  也能听见西方天空响起隐隐的惊雷。
  是啊,惊雷。
  洛瑶搂着少女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逐渐地想起来,在天界律法里,她的所作所为足以引来万年一见的大天谴。
  “……”
  她握紧手中匕首,沉默着,把濒死的少女温柔地抱在怀里,缓缓站了起来。
  众人惊于她突然的动作,纷纷惊惶后退。她每向前迈出一步,前方的人群就往后散开一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是避之不及的蛇蝎。
  但是对洛瑶来说,这些她通通不在乎。
  她一路逼开人群,来到了琉璃台边上,向下看是无边无际的深渊,一时恍然之间,竟如同她与商眠故事的开始。
  “你的本名是什么?”
  “商泯。”
  “泯?昏乱丧失为泯,作为名不好。”
  “我愿意请殿下赐名。”
  “我不改动太大,保你原来半边字形,取沉静安然之意,就叫商眠,你觉得可以吗?”
  ……
  “随我走吧。”
  “好。”
  ……
  故事的开始,总是如此宁静温柔。故事的结束,回到了最初开始的地方,却早已穷途匕见,物是人非。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说“好”呢,我的魔尊?
  洛瑶几乎是颤抖着笑出了声。
  怀中的少女终于已经回光返照,意识出现一线清明。她微微睁大美丽而无神的双眼,盯着洛瑶的脸孔,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请求什么。
  “轰——!”
  漫天尽是电闪雷鸣,九万道极刑天雷一声声劈下,把琉璃台的万里花海鞭挞得犹如焦土。闪电划过母女之间,洛瑶就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她松开了手。
  凛霜今天穿的衮袍由她亲手挑选,选了最衬少女纯美的银白色。
  所以坠落的时候也尤其美丽,就像无翼飘零的神羽。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银白色的小点,洛瑶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天谴劈在身上时钻心腕骨的痛。
  三万道之后真身被逼了出来,后来连青鸾真身都被片片烧焦,四分五裂。
  真身俱碎。
  从此陨落。
  不知道她在琉璃台的地面上躺了多久,鲜血都快流干净的时候,她终于听到那那一段梦魂萦绕的对话——
  “你能普渡众生,渡得了这些花吗。”
  “玄鸟的命数,千回百转,极为坎坷。她是你的长女,有些地方像你,比如爱憎分明。”
  “丹雀没有正神之位,作为你的次女又恐受到牵连,我已调命她去镇守青藏,也算赎罪。”
  “之前是因为你,才得以维系神魔两界的平衡。现在她让你真身俱碎、长女堕落为魔,早已人神共愤了。”
  “除非商眠忏悔罪行,皈依佛门,否则天界必将踏平魔宫。”
  “青鸾,如果不是她,你会有健康的儿女,可是有了她,你落入了一场没有解法的缘劫。别再逃避了,你必须亲手杀她,才能斩断这孽缘。”
  ……
  “司音上神和花神与你是故交,你们共同去一次人界。”
  “两年后,该出现的,自然会出现。”
  ……
  就像佛说的那样,隐藏在人界的两年后,该出现的,都出现了。
  易安当初由她随身佩戴,真身碎裂的时候也跟着消陨了,后来由司音探明易安已经随着六道轮回转世投胎,这一世已经到了十八岁。
  她们潜伏在易安身边,在两年后的某一天,司音突然拿起网上流传的一段直播录屏,面色凝重地放给她看。
  “家人们,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百年一遇的最大风暴潮!”
  “这位家人在刷什么,回头?回什么头……哎卧槽,卧槽!”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镜头在不断晃动,尽管画质犹如马赛克,洛瑶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感觉自己的呼吸被人狠狠攥住。
  “是她吗?”司音声音压得极低,向洛瑶请示道。
  “……”
  洛瑶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舒出,抬眸看着画面中心的那个人影,斩钉截铁:“是。”
  是作为一个母亲永远也不会看错的身影,是她那已经堕落为魔的长女。
  “立刻安排我去云山村。”洛瑶下了命令,“凛霜是从魔宫偷跑出来的,商眠有极大可能会来寻她。”
  “是。”司音正色垂首。
  ……
  云山墓穴,为了制止凛霜疯狂的行为,谭昙甚至跪在了她面前。
  “凛霜上神,天界琉璃台上,她的真身已经尽毁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少女垂首望着谭昙,冷笑道:“她真身尽毁,关我什么事?”
  “你们说天界琉璃台,那你们知不知道,诸天之上,是谁亲眼看着她快入魔的女儿痛得撕心裂肺,还不为所动……”
  “我此生只死过一次,死在我那时觉得最伟大、最温柔的人手里。她一刀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把我踢下了琉璃台。”
  “你知道吗母亲,入魔后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着你。想你是怎么杀了我——”
  “——和我将怎么杀了你。”
  ……
  往事犹如一帧帧的电影,在她眼前无声地播放着,规律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