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是他们,鸠占鹊巢。
  “对不起,易安。”他抬起眼,缓缓地说。
  “……”
  易安先是定定地盯了他半晌,随后终于憋不住了似的,偏过头笑了出来,“……其实我特别好奇,你们做神的是不是都非常钟爱人间的苦情戏啊?”
  “我问你,你在跟谁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以及,你是觉得说了这三个字就能免除你的所有罪过?还是因为,这样能让你显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垂下头来怜悯众生?”
  她的每个字眼都极其尖锐,带着几分凉薄笑意,于是每一个人都血流成河。
  “君玄,既然你已经落到我手上,作为你名义上的妻主,本座就先教你一件事——”
  “成王,”她缓缓落下冷寂的目光,“败寇。”
  第74章 凤凰(六)
  “君玄,既然你已经落到我手上,作为你名义上的妻主,本座就先教你一件事——”
  “成王,”她缓缓落下冷寂的目光,“败寇。”
  成王败寇。
  君玄知道,她在敲打自己,注意自己作为败者的身份和处境。
  “你希望我怎么做。”镜花水月的追随效力彻底消失,他深吸一口气,问道。
  谁知易安说:“我要你做一个台阶,给你们那位尊贵无比的神首下。”
  君玄:“……什么?”
  易安微微一笑,指尖轻抚过他的袖口暗纹,忽然一扬手。叮咚琳琅声响,两道暗金纹的蛇形锁链从地底升起,紧紧绞住他的双臂。
  他闷哼一声,跪在她裙边,鎏金锁链缠绕腕骨,分明是囚徒,脊背却仍挺得笔直,如青竹覆雪,不折其节。
  易安斜倚在王座上,指尖轻叩扶手,眸中似笑非笑。她忽然倾身向前,扇骨抵住他下颌,迫他抬头——
  “是啊,台阶。”她声音轻慢,语气散漫而危险,“你们天界既要脸面,又想要全身而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扇缘缓缓下移,划过他喉结,最终点在他心口。
  “我要你亲笔写一封信——告诉洛瑶,妖界愿以三千里鹿原为礼,暂止干戈。”她忽然轻笑,“当然,条件是……她洛瑶要亲自从神座上下来,堂堂正正来我九幽都城,当面谈。”
  君玄瞳孔微缩。
  这是阳谋。
  若洛瑶答应,便是变相承认妖界与己方平起平坐;若不答应,便是坐实了“畏战”之名,六界人心必将动摇。
  更何况,哪有放话要神首亲自来谈的?
  这不是在打天界的脸么?
  “你当真以为,我会替你做这个说客?”他哑声问。
  易安忽然收扇,“咔嗒”一声脆响,惊破殿中凝滞的空气。
  “不是替我做。”她终于站起身,缓缓俯身逼近,唇吻几乎贴上他耳畔,吐息如毒蛇吐信,“是替三界做。”
  “你以为只有我看腻了这场仗?”她骤然抽身,广袖翻飞间,声音已冷,“带下去——锁在栖梧宫偏殿。他一日不写信,便一日不许见光。”
  侍卫们立刻领命上前,扣住君玄双臂时,他忽然抬眸:
  “易安。”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却前所未有地,带上了示弱般的恳求。
  王座旁的身影微微一顿。
  “你恨的究竟是洛瑶……”他声音极轻,“还是当年那个,忘记了仇恨而天真快乐的自己?”
  殿中死寂。
  易安背对着他,只说了一个字:
  “滚。”
  ……
  当夜,一封兴师问罪的信、一封风伯的告罪书,从妖界万里飞递,连夜送到了洛瑶桌案上。
  一刻钟后,须弥山撞钟三声,天枢殿连夜召开众神会议。
  天界没有日夜之分,云际永远都是金粉交遐、落日逶迤,若被人间诗人窥见,怕是一夜之间又要多出上万篇争奇斗艳的绝句——只是如今天枢殿中一片寂静,仿佛又回到三千年前,殿外风雨雷声大作,魔尊血洗神界、踏破苍穹推门入殿的那一刻。
  “此局何解?”
  洛瑶自上而下平静扫视着众神的脸,只是轻轻吐出了这四个字。
  无人敢应。
  ——不久前秋河唇边渗血、跪伏在地上的样子历历在目。由此,他们已经对神首的意思窥得一二,可大多数人却不愿意对妖界轻轻放下,纵使想在神兽面前出头,也怕遭到同僚们的微词。
  他们之中,唯有一白袍少女孑然而立,目不斜视地走出人群,飘带绕袖,垂首施礼。
  她淡淡道:“此局无解。”
  “你这话,何解?”洛瑶又问道。
  “殿下,神魔妖三界争锋已历百年,百年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恕我直言,这已经完全与我们天界的初衷相背离。”她态度恭敬,语气沉和平稳,“众所周知,我天界做事历来讲究师出有名、兼济苍生,风伯君玄擅作主张下界,虽然出发点值得褒奖,但他被凤凰亲手拿下,已经让我们在道德上不占理。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们已丧失主动权。”
  洛瑶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她,再次开口:“照你说的,我宣告六界,风伯跋扈不可一世,他的所作所为均与天界毫无关系,不就可以破局了吗?”
  “我曾听说人间有一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有一句,‘人言可畏’。”
  少女淡然抬眼,字句清晰。
  “殿下说的,从理论上当然可行,但试问在场诸君——”
  “假设你是六界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们会相信风伯与殿下毫无关系?”
  “会相信风伯到妖界的秘密之行,不是出于其上的授意?”
  她这话问得实在尖锐。
  天界等级森严明晰,禁绝僭越。君玄的这一行,任谁用脚想也是洛瑶和至幸两个人的默许。
  现在,尽管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母女唱和的大戏,尽管君玄确实是一个极惨的牺牲品,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君玄被现场抓获确实狠狠扇了天界每个人一巴掌,也扇醒了一些人的春秋大梦。
  ——就像至幸指出的那样,连他们都不信君玄所为与洛瑶无关,那么六界就不会有人信这一点了。
  他们师出无名。
  他们掉入了道德至低点。
  眼看众神立场渐渐动摇,至幸隐秘地与洛瑶对视一眼,继续道:“只要风伯还在凤凰手上一天,我们就一天无法轻举妄动——所以我说,此局无解,”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实际上这局是有解的,前提是先摒弃你们那些无所谓的,种族优越感。”
  “人界自近代以来常常爆发他们的种族之战,诸位神官都看在眼里,其实人族长期以来不兴盛,这个原因占了至少八成。同理可推,我们长期以来对非我族类的鄙夷,实际上也是在把我们自己往固步自封的死路上送——”
  “你们先看清一个事实:哪怕不和谈,短期内你们谁有信心能灭的了魔妖两界?用什么灭?用你们那一腔忠义和种族自豪?”
  她转过身来环视众人,平静作结。
  “诸位,时代变了。”
  众人先是沉默,而后见洛瑶并不立即表态,皆是议论纷纷。
  主战派的代表人物玄武犹豫半晌,从众神的队伍里走出,对洛瑶垂首行礼,道:“殿下,属下斗胆一句。不是属下不支持和谈,而是即便和谈,主动权依然掌握在凤凰手上,我们最根本的问题不还是没有解决吗?”
  洛瑶抬了抬眼,示意至幸回答他。
  “玄武上神,外交的策略是,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互利双方。”至幸对他说道,“既然我们无论如何都洗不掉风伯与我们的关系,那也没关系,把他再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就好。”
  “一旦和谈,我们就能对外宣称,神妖两界早就有和谈意向,那么君玄去往妖界的行为就可以被解释——诚然不用我们说,痕迹过重——只要六界众生能够自洽就好,如此就能轻松化解掉凤凰给我们扣上的罪名,其次是保下风伯,再次是讨论人界归属确实刻不容缓,最后还能彰显我族宽宏仁义、施泽六界的行事作风,一箭四雕。”
  “玄武上神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这话问的是玄武,目的却是在场其他主战派的神官。
  无人置喙。
  “谢至幸上神赐教,暂无。”玄武不卑不亢地答道。
  于是至幸回过头,对神位的方向再次行礼,语气清雅沉和:“青鸾殿下,诸位同僚已经全员通过和谈方案,至幸斗胆,请您允准,以辉明德。”
  洛瑶不着痕迹地对女儿微微欣赏一笑,从案边缓缓站起。
  “准了。”
  这是写进六界史书里极为有名的一场会议,通过母女相互配合,达成了天界一次史诗性的政治共识。为其后的人界和谈打下了坚实基础,也是上位者定纷止战、泽被后世的典例之一。
  ……
  三日后,神妖两界在恒芜史诗会面。
  诚然两界的掌权者都没有露面,但神界派出神首次女至幸,妖界派出青丘泽的同胞姐妹青丘雅,已经是两边响当当的人物了,足以看出互相都给尽了对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