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颂南那时被她塞钱塞得神色复杂,现在看,怕是费了番力气才忍住没当场扔回她怀里吧。
  “蚊子腿也是肉啊,他要瞧不起他给我。”
  崔老板撑着下巴,轻飘飘地补刀。
  “什么蚊子腿!”
  成禾真一拍大腿,难言的悲愤。
  但想到具体数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声量逐渐心虚走低。
  “怎么也得是个烧鸭腿。”
  金黄酥脆,真心可贵。
  3
  【三】
  跟熟人见过面后,成禾真心中的气顺了一点,打包了半斤海盐焦糖巧克力、五块切件,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场了。
  “好靓啊!老板,你朋友?”
  小苏撑着柜台目送了几秒。她老家虽满大街喊靓女,这个是真靓,浅灰色薄羊绒衫、深色直筒牛仔,非常简单的款式,却有股野性的美感。
  “嗯,也是我小学同学,”
  老板小崔把盘子顺手收回来,垂着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勾唇,轻声道:“很有意思的人。”t
  尽管失业了,成禾真还是收到过猎头信息,存款也够花一阵子,前路的小火苗还亮着呢。思及此,她豪横地拦下了一辆出租,打车到郊外,想着顺便眯会儿。
  但余光瞥到计价表,登时清醒,只能转头装死。现在在桥上,也不好让人停吧。
  无聊到翻了下三天没看的朋友圈,两天前的一条让她指尖顿了顿。
  [胡智杰: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某些人心比天高,还以为自己是个材料,欧洲阳澄湖洗了个水打捞上来的假螃蟹,终于走了哈哈,还是早点回家洗洗睡吧。今晚下班了小酒喝起来!]
  这不是她前司的空降兵吗?一年多前似乎有过争执,早忘了起因了,对方竟还记得那么清楚。
  成禾真心里没什么波澜,但脸还是微微皱起来:这阴阳人的水平差到令人发指。
  再继续往下刷,备注贺云岷的人发了张村落风景照。
  [麦子地接住了坠落的星星]
  她点开一看,非常眼熟。老家嘛。
  不愧是搞文艺的。成禾真摸着下巴思考了几秒,随手回复。
  [拍点正宗刘姨牌羊肉臊子面看看]
  看着窗外快速流动的高架风景,记忆也飞速倒带。
  她小时候长在火阳神村,名字威风,实则天天跟上龙堡村争倒一。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火阳神算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环境治理尚未见成效,村门口的路坑坑洼洼,富有的只有旱厕。可成禾真回想起来,觉得地理环境还行,算得上依山傍水。每逢春天,油橄榄树与漆树的绿意都会沿着叶片脉络延展,落在她头顶,就成了遮阳的小片阴翳。她家附近山坡上则种了花椒、蒜苗和麦子。适逢清明,她被大伯家带去山上上坟,下过雨后的土壤有股湿润而独特的味道,她则把小土坡滚下来的贡品花生酥偷偷接住,吃掉,被一旁的村里懒汉看见,讥笑着告状。
  她被抽成滋哇儿乱叫的小陀螺,连滚带爬提前退场。
  成禾真从小饭量就惊人。
  偶尔会去别人家蹭饭,刚开始人们都掉以轻心,三岁小孩儿,各家各户常吃的也就那几样,浆水面、搅团、汆面片、烤洋芋,不过,成禾真很快展示了自己的实力,吃到后来附近几户大门紧闭。
  人们都知道她的情况,她爹成建军老家在这里,不过早早就离开了,去大城市打拼时,认识了成禾真她妈,谷红郦,彭城人,尖下巴大眼睛,看对眼,成了。两人虽相隔天南海北,把大城市当耶路撒冷圣地巡礼这点倒一致。无论如何,上海或北京,这两个城市的地位不可撼动,进大城市打工的尽头也不过如此。
  更别说上世纪末最后几年,正赶上股市如火如荼,1999年5月16日,上证指数飞涨4.64%,极大地鼓励了市场信心,包括成建军的。女儿刚好出生在5月15日,这不是冥冥之中的旨意么?!这对夫妇一个冒险,一个泼辣,运气却不太好,手里本金和借来的五千元赔得精光掉蛋以后,争吵爆发,分道扬镳,一拍两散,各自成家。
  她则留在原地,在大伯、大伯母、爷爷的家里,做起快乐的野蛮人来。
  父母也不是全然杳无音讯。谷红郦每个月会寄过来八十元、照片,和用词隐晦的信件,想让成禾真回自己的老家那边亲戚生活。成建军则偶尔寄来对成禾真的不满——她真是小灾星,连累得他作万红丛中一点绿,连老婆也被害得绿了。这话是大伯和大伯母议起的。话里话外,夹杂着对谷红郦的不满。尽管两个人同时离婚,但谷怎么敢半年内重新嫁人呢?毕竟是个女人!
  对于成禾真来说,她不会想那么多。那时,她是个不会听话外之音的人。每天用脚步丈量土地,跑起来闷热的风也拢不住她。
  奔跑,呼吸,吃饭,拉帮结伙占山为王,给随从大臣(一名五岁三名四岁)、宰相贺云岷(七岁高龄)划分土地,被田园犬追得满山乱跑,事都没少干,倒没几件干成的。
  村里人嫌弃地看着她每天忙碌的身影,扎刺短发,性别不明,眼睛像乌黑的葡萄,成天跑过来跑过去,一身汗没用得湿透。大家心说,真是条能跑的小土狗。
  为什么格外爱跑呢?有人跟她说过,她是跑步的好苗子。镇上的小学,她六岁进去,不小心跑过了一堆人,被教练拽过去看四肢、问父母身高。
  成禾真边上课边跑着。小学体育老师也夸过她跟腱修长有力、步频越来越快。
  200年,她在成江镇上的小比赛拿了6到9岁女生组的冠军。
  发现自己擅长某件事的感觉,不可言说。她每天背书包出门,深沉地审视这个世界,发现天地焕然一新了。
  谁说她只会吃?她会跑出新天地的。听体育老师说,运动员能跑得很远。市里有个跳高全国铜牌,连上三次报纸,荣誉加身,光宗耀祖。
  成禾真怀揣着幼小而蓬勃的野心,观察着它幽幽跳动。
  静候自己上报的那天。
  而理想第一次受到冲击,是来自一个三年级学姐归队。
  学姐叫崔钰。
  三年级,在她看来遥不可攀。对方的天赋,更是好得离谱。每次老师按下秒表的赞叹神情不会出错。
  成禾真算得上靠野兽直觉存活的人。
  她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撕咬,紧盯着观察,伺机而上,拼尽全力。对方则更细腻、话更少。身上还笼罩着一股挥不去的神圣的哀伤。
  人家跑得比自己快,老一起玩的陶映野还是本校出了名的霸王——明显比自己身边的七岁重臣贺云岷更威风。
  审视自身,成禾真绝望地发现,她果然就是只饭量大的土狗。
  仅此而已。
  在不自知的时候,成禾真的眼珠和注意力,都全身心地放在了这么一个人身上。而她竟然经得起这种审视。十岁半的学姐,绝对不会察觉,在学校走路时,马尾晃动的幅度都有阴暗人士在观察学习。
  说不上来,心底好像埋了根针,时不时扎得她隐隐作痛,又闷闷的。尤其是怎么练都毫无成效的时候。
  以前喜欢的夕阳也不美了,爱挂一下午的歪脖树也没意思了。
  又长大了一岁,成禾真潜意识不愿意承认,或者讲,根本也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嫉妒两个字不好听,字形也不好看,似乎是所有人避而不及的糟糕品格。
  归根究底,也许只是一种失落。失落在于发现,新鲜的火苗咻地灭了。
  她不能再渴望这件事。
  而渴望,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匮乏。
  比如成禾真穿的鞋,是堂兄淘汰下来的,并不适合跑步,也不适合她。走路勉强,跑步久了很难受。她观察到崔钰的跑步鞋跟她不一样。
  这天放学回家,她走到大伯跟前,当时大伯母正在做羊肉面片,面片扯得薄如纸,热锅里是前一晚熬的乳白色高汤,大伯母见她回来,快速把羊肉卷舀到了另一个碗里盖起来。成禾真却一反常态,看也没看,书包都没放,鞠了一躬:“请给我换双新鞋,能跑步的,谢谢。”
  她说得掷地有声。好像这是合理的要求一样。
  大伯脸型方正,眉粗眼利,瞪起人来很可怕:“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换!”
  “老师建议的。我们队跑得最好的有——”
  她话音没落,被男人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扇过去:“他x的老子供你吃穿,还挑起来了?!比比比比什么比?!怎么不比比成绩?成天整那些没用的!”
  成禾真脸偏到一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她没说话,没有哭。过了会儿,脸回正,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伯。
  “不行就算了。”
  这件事,成了她回彭城的导火索。
  她从来没给谷红郦写过回信,这天以后,她连夜狂写三封,天没亮就等着寄出去了,附上了比耶的微笑照一张,是让贺云岷的妈妈替她拍的——左脸颊还肿得老高。为了复习那种微笑中带着破碎的感觉,她还在内心还回想了一下崔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