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时间在压抑中流逝。二人一坐一跪。
  刘彻放下奏章,凝望着他,神情复杂。
  去病自幼便少言不泄,沉稳内敛,实则生就一把反骨,仿佛全身上下都是勇气。
  刘彻看着他,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又爱又怜,又怨又恨,甚至比对霍彦的情感还要浓烈三分。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此刻殿内不宜有外人,他还要用霍去病来平衡卫青的势力,此刻的训诫,传出去终归不妥。
  偌大的宣室殿内,只剩下二人相对。霍去病纹丝不动,面色亦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兽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双方像是在无声地僵持,可论及耐力,谁能比得上这位曾在千里大漠中奔袭如电的冠军侯?
  良久,帝王的质问,终于到来。
  “去病,”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怒火灼烧过的沙哑,“你可知罪?”
  霍去病闻声抬起头,明亮的眸光瞬间熄了。
  “臣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罪?”
  他这一否认,如同火上浇油。
  “哼!”刘彻抄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狠狠摔在霍去病面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背着朕,私调赵过!挪用军费!庇护你幼弟擅行农政!你这个大司马,就是这般监察属官的!你幼弟在朕面前口出狂言,无君无父!你这个兄长,又是如何管教的?!”
  帝王的声音很稳,但任谁都知道他在压着火。
  霍去病弯腰,从容地捡起那份奏疏副本,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慌乱,可手上的青筋,隐隐的头疼暴露他的心绪。
  无君无父?
  这是骂阿言有爹生没爹养吗?
  他的心有些颤,面上却未有任何变化。
  “阿言无父有兄,长兄如父,臣即他父。他年纪尚幼,言语冲撞之罪责,乃臣未尽管教之过,臣一力承担。”他说罢,顿了顿,迎着刘彻愈发阴沉的目光,缓缓俯身,额头微微碰了一下自己撑在地上的指尖,继续道,“另陛下所言诸事,容臣相禀。赵过入京,是臣以大司马骠骑将军府征辟属官的名义调任。所调用之钱帛,乃臣买卖匈奴及阿言经商所得之利。依着军功爵赏律,此等钱帛本就可由主将酌情支配,用于抚恤士卒、安置归降。臣用之推广新式农具,惠及军民,实乃分内之事,并无不妥。至于阿言下田督造农具,身为搜粟都尉,此乃其分内之责,亦无甚不妥。”
  他再次停顿,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刘彻的眼睛,“若陛下觉得臣所行不称意,可直接免了臣的官,一切所行皆是臣首肯,无君无父乃是臣,与臣幼弟无关。”
  他说罢,右手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刘彻亲赐的宝剑,剑光如雪,映照着殿内跳动的烛火和他冷峻的侧脸。他没有丝毫迟疑,双手托剑,高高举过头顶,腰绷得很直。
  “陛下若是觉得免官不解恨,可以杀臣。”
  剑,横亘在君臣二人之间。殿外的风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剑身上流转的寒光,映照着刘彻怒火中烧的脸,也映照着霍去病没有一些表情的脸。
  那昔日的温言期许。
  “此剑给去病,去病替朕扫平四夷。”
  “愿为陛下手中利刃。”
  在此刻全化作最尖锐的讽刺,仿佛缓慢地切割着刘彻的心。霍去病一声不吭,低头强忍心痛。
  “臣视陛下为父,父杀子,天经地义!”
  刘彻知道他所言非虚,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霍去病,这个他一手提拔、倾注了无数心血、视若亲子的小将军。不自觉眼眶通红,一股被背叛和失控的怒火直冲顶门。
  “你在逼朕!”
  刘彻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腥甜。他猛地一步跨下丹墀,靴底踏在散落的奏书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一把夺过霍去病手中的剑。
  冰冷的剑柄入手,他手臂肌肉贲张,剑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直指霍去病的咽喉,距离不过寸许!
  “你当朕真舍不得杀你!”
  冰冷的剑锋几乎触及霍去病的皮肤。他沉默了片刻,任由那把曾经象征着帝王无限恩宠的利器抵在自己要害。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正如陛下从不怨臣张狂,只怨臣不听话一样,陛下杀臣,臣丝毫不怨。可陛下把臣抬到与舅舅的对立面,臣怨。”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可一句一句砸在刘彻心里。
  “舅舅待臣如子侄,臣一直以为臣是舅舅的继承人,会和他一样为大汉打一辈子的仗!可现在满朝上下皆言臣乃新贵,与舅舅不和。若非阿言从中转圜,不知道原本待我如子侄的叔伯们此时如何看我,陛下高瞻远瞩,为大汉计,可焉知臣之痛矣!臣可以位极人臣,臣也自信臣配得上位极人臣!臣愿为陛下驱使,可臣不愿,也不能做陛下对付舅舅的器物!”
  他迎着剑锋,膝行向前一步,左手狠狠攥住了那冰冷的剑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一滴,一滴,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刺目,灼人。
  霍去病的血是热的。
  “陛下质问臣为何助阿言,陛下说臣纵容阿言,其实,明明是阿言在纵容臣。”
  他嘴角勾起一抹复杂而苦涩的弧度。
  “臣非是剑,臣有心。朝廷喂不饱我的将士,快到冬日了,他们的妻儿不该冻毙于饥寒。臣连日上书索求抚恤,石沉大海。臣不傻,臣恨自己不能装傻!桑弘羊大人根本不愿意为边军士卒花钱。他们跟着我战死,可战争结束,除了臣,没人记得他们。臣可以实话告诉您,哪怕不是阿言,那时只要有人愿意给臣钱,臣都会为他行方便。”
  “只是那人是阿言。”他轻笑,带着一种庆幸的语气,“还好是阿言,阿言有心,我有权,为他行方便,再好不过。”
  刘彻瞳孔骤然紧缩,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这是在骂朕忘了你的将士!朕给了他们爵位赏赐,给了抚恤!你还要朕如何?!”
  陛下,您给了。那些赏赐层层盘剥,到了真正失去手脚、家破人亡的士卒遗孀手中,只剩寥寥几吊铜钱。那点钱,如何支撑他们熬过这漫漫寒冬,熬过未来数年。
  唯有像阿言说的,寻找更高产的作物,制造更省力的农具,所有人才不会死。
  霍去病心中呐喊,面上却依旧冷硬。
  “臣不敢。”霍去病微微躬身,“臣只是陈述事实。臣就是这样想的。臣永远不会欺瞒陛下。”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霍去病掌心血滴落的“嗒嗒”声,和殿外狂风更加凄厉的呜咽。青铜兽炉中的炭火在噼啪作响,释放着最后的暖意。
  一个站着,剑染鲜血,一个跪着,背脊挺直。
  刘彻看着霍去病染血的手、倔强的眼、挺直的背,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执着,与霍彦重合在一起。他的去病变了,他不明白是阿言改变了他的去病,还是去病改变了他的阿言。他心中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最厌恶的失控感。他最引以为傲、最锋利的两只鹰隼,听见了他的呼唤,最终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甚至不惜以利爪相向。
  最终,巨大的、被忤逆的愤怒彻底压倒了所有复杂情绪。他猛地扔开那柄染血的剑,抄起自己的佩剑,用剑脊狠狠抽打在霍去病挺直的背脊上!
  “逆子!你诛朕的心啊!逆子!”
  沉重的打击声在殿内回响。
  霍去病身体猛地一震,却依旧纹丝不动,生生承受着,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无错,有何要认!
  又是重重一剑落下!
  “逆子,你给朕认错!”
  刘彻的眼眶微红。
  霍去病喉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他咽下血,才道,“无错,不认!”
  他这副倔强不屈、沉默硬抗的模样,让刘彻瞬间想起了霍彦,怒火更炽!
  “逆子,朕说你错你就是错!”
  又是一剑!
  寒风也吹到了长安城东的霍府。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梨树上,嶙峋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跟猫儿发春似的。
  书房内数个精致的青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松木炭散发着干燥而清冽的香气,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霍彦今日被训斥后便没了兴致,嘱咐几句就径直回了家。他已换下了沾着田间泥点的朝服,穿着一身素色的深衣常服,宽袍大袖,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胡床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漆描金云纹案几。
  案几上摊开的并非寻常文书,而是厚厚一沓学子整理誊抄的农书摘要,以及桑弘羊那边送来的、记录着盐铁官营收支的几大册简报。
  烛台上的牛油大灯跳跃着稳定的光芒,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他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目光则在简报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间逡巡。他提笔在简牍边缘轻轻勾画,下一步,该在关中地区推行新的盐铁调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