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然焉知祁连残雪之下,无有死灰欲燃?草莽之中,无有豺狼磨牙?西域三十六国,鹰视狼顾,朝秦暮楚!焉知彼辈心中,无有效匈奴之意,觊觎我汉家膏腴!”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赐我字绶之,就是叫我为大汉谋太平的。臣,霍去病,又岂敢以金玉雕琢之华堂,易吾之甲胄,以丝竹管弦之靡音,易战马嘶鸣。”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地砖。
  “臣之所愿,战马在侧,枕戈待旦。一日塞上烽燧未尽熄,一日不敢卸甲!一日宇内胡尘未尽扫,一日不敢言家。求陛下成全!”
  说罢,他又一次重重叩首。
  “臣请将冠军侯府所资及臣的所有赏赐尽数捐于所有埋骨于战争的将士亲眷。”
  他带他们过去,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
  所有的话都是真心,霍去病治军极严,他要求他的将士令行禁止,言出必行,他是富贵乡里出来,他年少不知道为什么国家有抚恤,家中仍有将士妻女哭泣,为什么舅舅还要舍钱去贴补那些伤残的将士。后来,他看着阿言,他的眼一步一步向下,原来战争杀不死的人,可以死在饥饿,死在寒冷。
  霍去病一身赤诚,他做不了阿言,对民生那般熟悉,可济万民。他只倾尽他能有的,济他能济的。
  话音落,余音在死寂的大殿中久久回荡、碰撞。比起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或许将军未忘功下的白骨更让人觉得感佩。
  殿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卫青与霍去病旧部,无不为之动容。就连一些中立的大臣,也暗暗点头。
  刘彻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盯着跪伏在地的霍去病,眼神复杂,有恼怒,有欣赏,又爱又恨,恨他不愿依着他的计划走,又爱他,他爱霍去病胜过刘据,他看着他的小将军一步一步长成搏击长空的鹰鸟。
  去病食天子鹿,来日为天子猎一只更大的。
  混小子!
  沉默片刻,刘彻才把目光转向卫青,心道,你看看他,他一点也不听话。可卫青只一心看着跪在殿中的外甥,眼眶微热,心中百感交集,他甚至想起身给孩子扶起来,地上多凉啊。
  “去病……赤胆忠心……志虑忠纯……朕……深为感佩。” 刘彻心都凉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既如此……冠军侯府之事……朕允了。”
  “谢陛下隆恩!”霍去病再次叩首,声音洪亮。
  然后没事人一样退回座位,刘彻恨得牙痒痒,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在了霍彦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阿言,你没有志向吧!”
  霍彦心中一句mmp,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慵懒平静,起身离席,行至殿中,与兄长刚才的位置平行,躬身行礼,然后一句谴责就出“臣怎么没有!臣有,臣自少时便立志要济民救世。”
  “朕知晓,这不你晋位搜粟都尉,专司农桑粮秣。”刘彻被他一怼,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像要咬牙,“你那宅子太远,恐有诸多不便。朕已命人于尚冠里为你寻了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离少府官署也近。三四日后,你便迁过去吧。如此,也方便你专心国事。”
  来了!
  霍去病握紧了拳。刘彻分离卫霍的第一步被挡回,第二步立刻指向了霍彦!将他从卫青府中剥离,孤立出来。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彦身上。这位年轻的泰安侯,会如何应对。
  霍彦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孺慕的恳求。他没有立刻谢恩,反而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几分天真,“那个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卫青,带着浓浓的依赖,“臣自幼喜欢热闹,那个宅子就臣一个,臣不习惯,要不这样臣搬回大将军府吧,大将军待我如父,府中上下亦视我如亲子。臣自搬离后,就舍不得离开舅舅,也舍不得离开家。”
  刘彻的牙痒痒,不听话,不听话,两个逆子。
  他瞪卫青,你看看逆子!卫青在帝王的瞪视下,软软一倒,果断装醉。他又瞪霍去病,逆子,教坏弟弟!霍去病被瞪就回瞪,浑不在怕的,刘彻咬牙切齿。
  台下霍彦蓄力下一个大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对着刘彻,用全场都能听清的声音,清晰地说道,“陛下!臣斗胆,有一不情之请!《诗》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人之根本也!臣母卫少儿一直未嫁,而今老迈,无人奉养。臣虽姓霍,然血脉之中,半属卫氏!臣斗胆,请陛下许臣改随母姓,认祖归宗,自此名为卫彦。如此,臣便能朝夕侍奉阿母膝下,尽人子之孝,更能心无旁骛,为陛下、为大汉,效犬马之劳,不负搜粟都尉之重托!此乃臣肺腑之请,恳请陛下成全!”
  “哐当——!”
  不知是谁失手碰翻了耳杯,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一向沉稳的卫广低着头,抓着乱的杯子,最后也装醉了。
  娘耶!大兄耶!少儿耶!阿言猛的耶!
  阿言把他阿母婚给离了!
  见过卫少儿的满座公卿全成了鹌鹑,卫少儿老迈,咳,卫夫人平日里健步如飞,那壮得很,这不说瞎话吗?
  当然有脑子的都研究起霍彦的改姓了,从霍改卫,这不仅仅是搬不搬家的问题,这是要彻底将自己融入卫氏血脉,让卫青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能力出众的“亲子”继承人。这简直是对刘彻卫霍分家策略最直接的、釜底抽薪的反击,比霍去病拒绝赐府还大胆,还决绝。
  有种还是泰安侯!
  卫青的脑子嗡嗡的响,那个他把自己的万金都赔上够不够,刘彻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死死钉在霍彦身上。
  逆子!
  “胡闹!”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所有嘈杂!“姓氏乃宗族所系,祖宗所传,岂能儿戏更改?!你个恃宠而骄,狂悖无状的小子,此等荒诞不经之言,休得再提!”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霍彦改姓卫?这绝不可能!这不仅会让卫青的势力更加稳固膨胀,更会向朝野传递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卫霍一体,牢不可破!这完全违背了他制衡的初衷!更重要的是,这个逆子!他违逆朕,不光违逆,混蛋玩意儿,他还反攻上了。
  “朕赐你府邸,是体恤你为国操劳,便于公务!”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已定,毋庸再议!待新宅收拾妥当,即刻迁入!还有改姓之事,不准再提,退下!”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霍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和了然,他不再争辩,只是深深地、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泪垂眼睫,“陛下不让臣回家,不让臣赡养母亲,臣……一个人,臣去的那么远。”
  他这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刘彻还没答应,主父偃眯着眼睛,然后决定跟团。
  “哎呀,孩子还小,想让家人陪伴,人之常情,不若让大司马骠骑将军跟着一道去吧。”
  他一开跟,汲黯,桑弘羊还有一些大臣也跟着劝刘彻。
  刘彻听着这群人一口一个陛下,孩子还小,成功被架起来。
  他扫过众人,死瞪霍去病,霍去病也回瞪。
  “阿言不怕,我回去就搬。”
  刘彻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挥袖,“你别搬了,让你阿兄送,这辈子就躲你阿兄身边做奶娃吧!”
  这话难听的很,若是旁的官员,这事能被嘲笑三年五载,但霍彦有种成这样,谁敢笑话他呀。而且官员们想,也许他们越说,这小子越兴奋,还能带冠军侯来给他们开个眼,被鞭子抽的窟窿眼。
  果然,那边霍彦缓缓直起身。脸上带着热切与孺慕,“臣谢陛下。臣的那个院子能捐吗,我打算捐资朔方。”
  刘彻让他滚回去,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回应。霍彦如他所愿,回到座位,挨个给大人们敬酒,好话不值钱的往外蹦。
  这样子把刘彻给气坏了,混小子,也不知道说两句话哄哄他,他的目光望向霍去病,霍去病回了一眼,还在瞪他,他气急,猛地一挥手,“乐起!舞来!今日庆功,当尽兴!”
  编钟磬瑟之声,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艰涩地重新流淌起来。舞姬们水袖重舒,却失去了先前的灵动飘逸,动作僵硬,眼神躲闪,仿佛在无形的刀锋上起舞。群臣们纷纷举杯,口中颂圣之词依旧,笑容却僵硬如同面具,眼神飘忽,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复杂目光。
  金樽美酒依旧香醇,珍馐佳肴依旧丰盛。
  “仲卿!”刘彻端起面前的耳杯,杯中酒液映着他的侧脸,想起那两个逆子,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液如同火焰灼烧喉管,却驱不散心冷。他喊醉了的卫青,“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