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匈奴地。
  胡天的二月风还是烈的,沙粒子打在牛皮帐上,营帐里混杂着腐草与血痂的气味。
  “老韩!”帐帘突然被掀开,公孙敖满身冰碴闯进来,他的脸上全是傻笑,露出了两排蹭亮的大门牙,"大将军要巡营!"
  帐外朔风卷着雪沫,卫青从后头拍了他一巴掌,笑着让他到一边去,凭白在这里堵门。胡地这天很冷,他的银甲肩头的红缨上结了冰棱,离近了伤兵营帐,尽管鼻子冻红了,他还能闻到浓重的酒味,间或杂着三七粉,黄连水的苦味。
  这个营帐与汉军其他的营帐不同,营帐顶部和侧面开出了多个通风口,似乎又起风了,苦味散了些,轻薄的布帘一荡一荡。卫青一一看过伤兵们,与穿白衣的医者微笑示意。
  来来往往穿梭着的是霍彦来信说的淳于缇萦这些年收的弟子,十几个人忙的脚不沾地,人人都穿着白色的素布依着年纪大小,分布在急救区、重伤员区、轻伤员区和康复区。
  这些人是霍彦连着修蹄师用商路快马加送过来的,手里揣着刘彻给霍彦的玉牌,一路上在他们的后方,自己搭了个白棚,忙前忙后的救治伤员,霍彦让人送的几十车的酒精,为了怕摔,全用铁包瓷给运了过来,但那酒一来,味还是散得远。公孙敖本来以为是喝的,还想着偷摸着尝一口,谁料酒刚到,全拉到伤兵营,被这些小巫医不要钱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浇,他一问,孩子说消毒救人,他再不敢问了。
  能救人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哪能祭五脏府。
  公孙敖想着,就嘿嘿笑着,一屁股坐在了康复区的韩说1的小木床上,跟只大熊似的,指着人家的肋骨处道,“老韩,你这箭伤位置倒是巧,等回了长安,去东市找王铁匠打个铜扣,保管小娘子们抢着看。”
  小折叠木床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叫,韩说翻了个白眼,“滚!”
  公孙敖不滚,就说他这条命是霍彦的人救的,霍彦是卫青的外甥,那就是卫青救的,卫青是他的弟弟,四舍五入韩说就是他救的,哪有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韩说想让他滚。
  他俩口上花花时,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白衣,看过韩说的床号,又翻看了一下绢布下韩说的伤口,刷一下拿出炭笔,掏出纸,把卫青的名字填上去,用铁丝挂好后,对韩说道,“你可以走了,不要乱动,三天后来换药。”
  韩说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小少女紧接着大喊,“师父,这有空床。”
  收到消息,正给卫青缝又裂开的肩伤的淳于缇萦应了,她一抬头额上的疮疤便突兀的映入眼帘,可她本人不以为然,眸光清亮,与往年一般收针干净利落。只是面对着卫青,眉头紧锁,全是对病人不爱惜自己的恨铁不成钢意味。
  “怪不得阿言一天发三封信非要我这老骨头来跑一趟呢,你再折腾两下,他就再不用担心了,只用扶棺了。”
  蒸馏酒浇在伤口时,卫青疼得咬碎了口中的甘草,却还在笑。
  他较淳于缇萦年轻,面对着纯粹的关心意味,也不觉什么她冒昧,只如数年前一样听着她数落。
  “多谢夫人不远千里而来,青为青的袍泽兄弟谢谢夫人了。”
  须臾,他陡然说道,他比昔年黑瘦很多,面对匈奴人冷酷无情的玉面杀神,此时笑得如初见那样温雅。
  君子泰而不骄。
  淳于缇萦歇了动作,也把数落停了,她摆了摆手,目光湛然有力,“我是大汉的淳于缇萦,他们是大汉的儿女,你是大汉的将军,你的袍泽是大汉的孩子,所以将军不必言一个谢字。要谢,”她顿了一下,笑容扩大了些,“就谢你那把我运过来的好外甥吧。”
  卫青想长拜,却被淳于缇萦让手下有闲的徒弟给人强压下去休息。
  卫青正欲拒绝,但奈何麻醉散药劲儿没过,他只得被几个少年少女一起架到了床位前,被强制着盖上了布裘,一位少年还贴心地给他掩了掩被角,卫青没有挣扎,他好脾气地道了谢,便单手支着床,躺在床上跟公孙敖二人闲聊。
  他在这时才有了战争已经结束的实感。
  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苦味,就是这些个苦味,救了他的将士,让他原本伤口溃烂该死去的将士奇迹般的救活。
  这次他带来的儿郎们,建了功,丧命的人却少了太多。
  他不由复盘起这次战场。
  这次的甲好,这次的马好,这次的粮好,这次的弓弩好。
  他还记得他一马当先冲下山坡,顶着白毛风,钉了铁掌的战马在雪地上稳如磐石。匈奴人的惊呼被狂风撕碎,他们来不及给马蹄包毡布,战马在冰面上接连打滑。弩手藏在改良的皮质箭囊后连发三矢,淬毒箭镞穿透皮帐,将惊醒的匈奴贵族钉在羊毛毡上。
  他还记起右贤王带着亲卫仓皇北逃,金冠都遗落在王帐之中,被他用剑尖挑起那顶镶着狼牙的头冠,他回头望去,他的五百轻骑竟无一人坠马,就连伤员都少了太多,这在往日简直不可想象。
  他嗅着满鼻的药苦,突然想起,阿言身上好像也有这个味道,只是很淡。阿言总沾着自己要卖的熏香,一会儿是梨香,一会儿是茶香,跟陛下一样,总是精致的。
  陛下啊,陛下在长安接到战报了吗,陛下很开心吧,会在长安笑吧。
  去病还在练箭吧,下一年就让那小子随他来吧。
  这次回去,不疑他们会爬了吗,上次还是小团子呢。
  他觉得很安心,很幸福。
  大将军很容易知足,他无言的觉得圆满,扯起唇角,拉了拉被角,陷入了梦乡。
  今天是个好天气。
  等睡醒了,他要写战报呢。
  韩说还在跟士卒说笑,见他睡着了,便歇了声音走了出去。
  长安。
  所有人全关注俘虏和牛羊,霍彦倒是更想看看别的,比如他最揪心的伤亡率和战后将士补贴,但卫青只发了战报回来,还未统计伤亡,若想知道详细的,只能等第二封。
  好在这二封,不久。
  刘彻看完,就立马让人去找霍彦。
  大司农府的地龙烧得正旺,霍彦却觉得后颈发凉。他盯着案上那卷《元朔五年冬朔方军需录》,墨迹未干的“铁制马掌三千副”字样格外刺目。
  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今年的雪来得晚些,二月才至。簌簌声像极了卫青出征那日铠甲相撞的声响。
  “小霍大人,陛下宣召。”黄门的声音惊得他笔尖一抖,墨汁在简牍上洇开一朵黑花。
  [崽崽,舅舅赢了呢!]
  [等回来后就三子封侯了。]
  [噢噢,哥哥很快也是侯了,冠军侯,一门五侯。]
  ……
  霍彦轻皱起了眉,匆忙拢了拢狐裘,跟着宫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椒墙透出的暖香裹着雪气,让他想起去岁卫登生时刘彻赐的西域熏香——那天卫子夫抱着刚满月的卫伉来道贺,刘彻竟亲手给他系上玉带钩。
  玉钩者侯。
  一门三侯,帝王宠甚。
  卫家这只风筝飞到极点了。
  是要往下走,这往下走是平稳落地,还是跌入万劫不复,全系东君手上的线。
  卫家连鹤都不是,他们是风筝啊。
  霍彦一边走,一边想,心里拐了九千弯。
  他想,弹幕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还是怕刘彻猜忌,翻脸不认人,明明刘彻对他那么好,他还是怕刘彻的多疑。
  他不怕万劫不复,他怕他的亲人万劫不复。
  他得试探试探刘彻态度,如果真有不妥,他便主张卫霍分家,跟舅舅明面上对着干。
  “彦儿近日清减了。”刘彻的声音从兽炉升腾的烟雾后传来,惊得霍彦一怔。金丝楠木案上摊着卫青的奏报,朱批未干的"准"字红得刺眼。他感觉天子目光正掠过自己后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会舅舅写信得罪刘彻,但刘彻要砍他了吧。
  他就知道,刘彻不是好东西!
  “臣最近吃得少,但干得多,臣还想教太子读书呢,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干。”
  老登,不能杀我!
  未央宫温室殿的铜漏滴到酉时三刻,刘彻执棋的手忽然顿住,他是个人精,只招手让霍彦过去。
  “来一局。”
  霍彦跪坐,敛好裙裾,坐在棋盘对面,随手接过红方,将“马”,斜跳二格,正斜刺里杀出。
  刚出手,就奇袭。
  刘彻落下一子,斜睨他一眼,故意逗他。
  “你舅舅得罪了朕,你现下也想死?”
  霍彦怂怂地把自己的棋退回去了,转手给刘彻喂了棋,刘彻得意洋洋吃下他的卒子。
  “继续。”
  霍彦委屈巴巴,就给他喂子。
  “不杀行不行,我舅舅他笨,我这就给他带回去放马,我也去,陛下放心,你给个人名,我保证领着他们滚得远远的。”
  刘彻随意拂乱棋局,鎏金烛台映得他眼底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