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巴停在高速休息区时,我下了车,狄春秋和陆信也来了。我们三个站在便利店门口,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给狄春秋,我不抽烟,但记得狄春秋爱抽。
  “对不起啊。”我说:“你现在怎么样?”
  狄春秋夹着烟,摇头:“我没事,就住了几天医院。”
  “什么几天啊,快一个月了。”陆信嘟囔着抱怨,“也不肯好好休息……”
  狄春秋白他一眼,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
  “做导游很累?你比之前瘦了。”抽了半根烟后,狄春秋问我。
  “阿秋哥,我从来没想杀过你,你真好,你应该长命百岁。”我说着,看见旁边的陆信脸色发青,赶紧对他补上一句:“你也是。”
  狄春秋笑出来,转头看陆信,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把烟头按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问我:“你缺钱吗?”
  我摇头。
  “警察跟我说,你杀过九个人。”狄春秋凑近我,小声地问。
  “只有七个。”我连忙否认:“他们肯定是把别的悬案算在我头上了。”
  “小七……”狄春秋眨眨眼,又问:“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笑了,我就喜欢跟阿秋说话,阿秋很聪明,跟他讲话很轻松。
  “十五。”我说。
  狄春秋抓抓眉毛,问我:“我能不能给你拍一张照片?”
  “好啊。”我左看看、右看看,走到加油站旁边的一块荒地上,背对着光土土的红土山。
  “就在这里拍吧。”
  狄春秋点头,从包里翻出一只很小巧的蓝色老式相机,微微蹲下,冲我按下了快门。
  拍完照片以后,我对他挥挥手。
  “下次见!”我说。
  “等等!”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说:“李钟唯这几年一直在找你。”
  “李钟唯?”我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个人,纳闷地问狄春秋:“他找我干什么?我没拿他什么东西吧?”
  “不知道,他从看守所出来后就一直在找你。还来找过我好几次,跟我打听你的消息。”
  大巴司机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我知道这是在催我们回去,车马上要开了。
  “那你不要告诉他。”我对狄春秋嘱咐道,转身朝休息区背后的农田走去。
  狄春秋和陆信回了大巴车,我回头,隐约看到他隔着窗在看我。我有点难过,想念以前赖在他家里的日子,他是我唯一有过的朋友。
  我把我的导游证埋在了一片稻田里,山风“呼呼”从我耳边经过,溪水慢条斯理地往前流。这是信息,风的信息,水的信息,示意我该继续走。这肯定不是我最后一次跑了,况且追在我后面的人,还多了一个李钟唯。
  如果他追上了我呢?和过去的十五次不一样,没有声音在我耳边喊叫,催着我杀掉他。
  快入夜的时候,我想到他给我办身份证时,问我的名字。
  我说我叫小七,李钟唯眉毛皱到一起,说:“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你爸爸姓什么?你妈妈姓什么?”他越来越不耐烦。
  “我没有爸爸妈妈。”
  “你又乱说话了。”
  我很委屈,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从能记住事开始,就没见过爸爸妈妈,最开始黄花村有对夫妇养着我,可他们不是我的爸妈。那个男人跟我做爱,被女的发现了,女的把他杀了,他靠着最后一口气也把女的杀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他们很累、很辛苦,不做爱也做不了对方的好朋友,只有死了才能好好休息。
  我帮那些该休息的人休息。
  我没有名字。
  李钟唯给我的身份证,有一天忽然不见了。
  李钟唯是不是也很想休息,才放着他的何老师不顾,一直在找我?
  我找到一间废弃的谷仓,抖干净干稻草上的灰,躺了上去。
  我打算住在这里了,我不走的话,李钟唯总有一天能找到我,他可以在这间谷仓里好好地休息。
  入睡前,我忽然想到在那个出事的除夕前一个月的一个半夜,我枕着李钟唯的手睡觉,睡得迷迷糊糊时李钟唯忽然问我,如果我像对何老师一样对你,你会开心吗?
  “我没有不开心。”我说。
  “不一样的。”
  我没再说话,倒是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说他的爸爸,好像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的妈妈,住在海沧最高档的公寓里,只吃一点点东西,出门只去瑜伽教室、美容院和商场,剩下的时间都在等敲门声。她只是这样的女人里其中的一个。
  他说他认识我以后,忽然觉得很多事情他不明白了,他问我为什么可以对很多事情不在乎,问我为什么不需要找一个人崇拜,哪怕偶尔想到崇拜的对象不过是一个运气比较好的、中等偏下的人,但他还是崇拜对方,好像他一辈子都要像他妈一样,端坐在有落地窗的大平层里,等着人来宠幸。他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自己……
  他哭了。
  他问我,你为什么像一个无底洞?给你什么,你都不需要,你为什么不会害怕,也不会开心?你是不是三魂七魄不全?
  我烦透了。
  我推开他,我不爱听这些文绉绉的话。
  “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故事是讲什么的。”我彻底没了睡意,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很痛苦吗?”
  他说是的,他问我会不会救他。
  我拿起我刚刚枕过的枕头,我忽然有一点点懂了那个叫枕头人的故事,如果李钟唯小时候知道自己会长成现在这个不停问为什么的白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枕头人。
  我把枕头捂在他脸上时,他没有挣扎,好久以后四肢才开始抽搐。
  我做过这样的事情很多次了,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完成。我移开枕头,李钟唯坐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跑到厕所里发出难听的呕吐声。我把耳朵捂住了,他擦着嘴从厕所走出来,对我说话,我听不见,但能看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李钟唯又在问我为什么了,我恨不得自己看不懂唇语。
  李钟唯最后一次问我为什么,是在我在超市遇见狄春秋以后的事了。在结账台排队时,他问我为什么,对狄春秋和对别人不一样。
  “那是我的好朋友,你没有朋友吗?”
  “我不信。”
  我懒得跟他争辩,反正我在除夕后就会走,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在那种场合下走。
  虫鸣声透过谷仓薄薄的木板壁传到我耳中,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黄花村也有过类似的夜晚,但身处在这里,不会有人推门进来。
  我今天是不是想起太多过去的事情了?我盯着卡着月光的窗缝,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我知道,我躺在这里,是在等一声敲门声,我在等李钟唯追上我。
  我张开嘴,发出了三个音节。为什么?
  第25章 番外2 -陆地春秋
  part1 .陆地
  狄春秋睡眠浅,半夜陆信下床接电话时,他就醒了。
  他躺着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继续睡。
  狄春秋这张床只有一米二宽,两个高个男人睡得很挤。到底是要换床,还是干脆换掉住的房子,狄春秋跟陆信还没做决定,将就着每天一起挤张小床。
  再醒来的时候,陆信已经不在了。狄春秋揉着眼去刷牙洗脸,脸上皮肤被冷水一激,人也跟着清醒。
  狄春秋觉得有点奇怪。陆信今天没课,也没听他说有什么事。
  他们约好晚上去看演出、散场后吃宵夜的。狄春秋拒绝了好几次,他不想过自己过去的生活,但陆信想,他更不想看见陆信唉声叹气。
  可能是学校里临时有事,狄春秋回忆自己的学生生活,大学总是这样的。
  他不再睡得着了,躺在床上抽烟,抽了一根半以后掐掉手上半根烟,拿手机刷短视频,刷了十几分钟就关掉手机,把手机扔到一边。
  傍晚,窗外那条马路上的人和车多起来,人讲话,哈哈大笑,尖叫,打闹。车轮碾过马路,海鲜楼的第一批酒客到了。
  门外的走廊上隔一会儿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炒菜,铲子撞到锅底,咚咚咚。油烟味道熏进来,狄春秋快吸不上气了。
  猫在抓柜子,尖锐的爪子抓下一把木屑。
  好多声音,好多味道,狄春秋受不了了。他在他不大的房间里从左走到右,再从上走到下。鞋底踩在地面滚动的灰尘上,冷汗渗进皮肤的纹路里。
  陆信的东西都还在,他经常翻的工具书,他最爱穿的衣服,他买来两个人一起穿的,印着小狗和小猫的袜子。
  如果一个人遇到的坏事足够多,他也会久病成医,长出灵敏的预知器官。
  陆信不会再回来的,这一天早晚要来,这一天还是来了。
  狄春秋吃安眠药,继续睡觉。一天后,三天后,十天后,春天来了以后,陆信都没有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