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庶女生存指南 第56节
  朱长跃想着,不紧不慢起身打招呼,堆起假笑,喊了声小天。
  齐天却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朱长跃,“朱总,以后应该喊我齐副总。”
  朱长跃在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齐天的意思,直到齐总进来。齐总见两人相对而站,一人好整以暇,一人呆若木鸡。
  齐总心中生出一种可惜。朱长跃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在商场几十年,人像成精,只得罪能得罪的,而且看人奇准,得罪过的人,也真的没升上去。什么看人的眼力。
  而今精气神却跑光,信了不该信的女婿,惹了不该惹的外甥女——要不是张束给的线索,齐总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见朱长跃对着齐天也不愤怒也不跳脚,只剩一座木雕,到底是被欲望摧毁了心智。
  当初他提出要做医疗板块,比肩鼎盛,齐总就持保守态度。第二就第二,成为付宵要付出什么代价圈内皆知,算了吧。但朱长跃一腔热血,说全为了他本人,齐总是不信的;而为了公司,从中捞些油水也正常。却没想到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朱长跃这些年为长隆做了太多贡献,齐总是真念他的好,也不愿伤了其他老臣的心,所以搬齐天过来,是最好的选择。齐天不矫情,来上班可以,别让她妈再推相亲对象就好,很烦。父女二人就此成交。
  朱长跃明面上没降,却彻底失权。他还能差得动齐天吗?朱贝贝说得对,长隆到底姓不了朱。
  “以后小天就拜托你了,长隆的医疗板块从今都归小天管。一会儿例会上,人事会宣布这个决定。你多培养,交给你,我放心。”
  朱长跃干笑,机械般点头说好。
  朱长跃那日浑浑噩噩回家,停了车,饶秘书替他开了车门,面露为难表示,今天确实不能陪朱总上楼,齐总晚上有饭局,喊他接送。
  朱长跃一愣,下意识问,齐总,哪个齐总?
  话一出口,他和饶秘书都是一愣。朱长跃的心往下沉,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彻底。
  饶秘书很快开车离去,朱长跃突然意识到,长隆不是他的,迈巴赫也不是他的。到底什么是他的?他想起从前有人送他一幅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当时不解,只觉晦涩无聊,现在却恍然大悟。
  张束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朱长跃面色明灭。她已经站了很久。
  朱长跃抬头看见张束,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就为了等这一幕?”
  张束笑着摇头。朱长跃算不上枭雄,但是个实干的人,她心中本来还残存了一些不忍,在这句话之后终于烟消云散。
  “时间宝贵,我也无法预料您的反应,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带回到家里。老太太身体最近不大好。”
  朱长跃走近两步,依旧居高临下地看她,“爽吗?学你前夫那套,把我拉下马。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你们两个真恶啊。”
  张束觉得一切都好幽默。恶人先喊冤。她不解地看着他,“你甚至连级都没降,不过是从一人之下变成二人之下,还是万人之上,何谈下马?”
  朱长跃额上终于爆出青筋,“都说一把手二把手,谁他妈说三把手!而且这个人是齐天,一个屁都不懂的黄毛丫头,现在骑在我头上?后面我在这个公司里,这个圈子里,还会受到任何尊重吗?”
  “她姓齐,生下来就注定会骑在你头上。姨夫,”张束凝视着他,“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想拉您下马,那份见不得光的代持协议,难道不是最好的把柄?只要曝光,您现在就不是在这儿站着,而是进去坐着。”
  朱长跃冷笑,“你这么恶心我,还不如告我,让我干脆进去算了,至少痛快。”
  “失去一些权力,比失去自由、失去做人的资格还重要吗?我不太懂你们这些吃尽红利的人,说话如此轻巧,生命、爱、道德和尊严,这些美好的事物,好像在权、利面前都被抹杀了。这样是真正地在活着吗?这些虚无的泡沫被戳破后,人还有支点吗?人……”
  “别跟我废话。还轮不着你教育我!”
  张束往后退,“确实。我也没必要介入您的因果。希望您……也能拥有脱离苦海的一天。”
  “狗屁,全是狗屁。把我整成这样,自己在外面获得个孝女的名声,还祝我脱离苦海。你可真不要脸啊。你们家到底谁有这样的基因?”
  张束终于在朱长跃面前沉下了脸,“耳濡目染,可能这些年和您学了太多。姨夫啊,人们都喜欢主宰别人的命运呢。这滋味终于让我体会了一遍。不过我和您不同,我尝过就好,不会上瘾。那百分之五都是我的,我一分不会让。如果您想用,就去借,去申请。”
  “你什么意思,你要把钱给谁?”
  “还没想好,但这事以后我说了算。如果你不服,又真愿意吃牢饭,也可以自爆。我一无所有地入局,也可以一无所有地走。”
  张束转身离开,给朱长跃留下一个背影。矮矮的个子,略宽的肩,齐肩长发。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不见。
  那之后,朱长跃依旧是家里的朱总,但张军平改了称呼,和周君一起称他为小朱。赶上小朱在家呆坐,张军平总会拍拍他的肩,笑说自己是过来人,懂他的感受。
  小区门口,周君在等张束。
  母女相对,周君递上一包东西,“给,你要的。”
  张束接过,点点头,道了声谢。
  两人半天无话,良久,周君叹了口气。
  张束没有走近她,只问,“你觉得我做得很好,还是太绝?”
  周君牵了牵嘴角,“很好,也太绝,”她最终还是笑了,“蛇打七寸。”
  “撑死在嘴巴里卡了支筷子,”张束从帆布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周君,“用老太太名字开的。”
  周君不接,“什么意思?”
  “我拿我要的百分之一,剩下的分红,每年会打在这个卡里,”她说着,又掏出另一张卡,“哦对了,这张卡是朱长跃的实缴,还他。”
  周君在这个家待久了,能听懂一点专业词汇,“那你的实缴出资怎么办,你有钱吗,哪儿来这么多钱?”
  “不用操心,我有办法。”
  周君接过第二张卡,轻轻推开了第一张,“这钱我不能收。这些年……我做得不好。”
  “没什么能不能的,就当给周家应急吧。如果用不上,反正最后也会流到我这里。”张束将卡又塞回到周君手里。
  周君的嘴动了动,终是收下了,“你是真正的周家的女儿。”
  张束笑笑,“妈妈,您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呢?我只是你周君的女儿,也是张军平的女儿,但偏偏不是周家的女儿。我只有一对父母,也只应该有一对父母……房子还给您和爸,缺的房租我补上了。”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那之后呢,你是不要这个家了吗?”
  张束停住脚,“我只是想先要自己了。”
  “你后面什么打算?和小杜离了,往后怎么生活?你的工作,住房……你还结婚吗,还要孩子吗?”
  “不知道,也许会再恋爱,再婚,再要孩子;也许会继续写东西。也许会干别的。”
  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也许她还有别的、她想不到的也许。
  一切都是新的,等着她上路,等着她出发。
  张束踏过富贵小区的大门,向外迈出一大步,又一大步,再一大步。
  她想,还好庶女生在二十一世纪,高门大户,她可以走出去了。
  她曾那么执着于“被爱”,而今她终于彻底解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天的晚饭时间,她留给了贝贝,早就自由解脱的“嫡女”。
  朱贝贝卖了房,手头一大笔钱,给张束填补了实缴,让张束拿了分红再还。
  两个女人对坐在金融街餐厅的户外卡座里,感受微凉的晚风拂过面颊,吹起发丝。
  朱贝贝问,“怎么着,今晚不去和李大夫‘庆祝’一下?”
  张束歪了歪头,“好像也没什么可庆祝的。”
  “真是服了,”朱贝贝无语,“谈了一天恋爱就跟老夫老妻一样。说真的,你还没试过他呢。万一不行,还和不和他好啊?咱们这个岁数可不讲究纯爱。”
  张束笑,“上来就这么赤裸啊!怎么着,梦想实现了?睡到心仪男人了?”
  朱贝贝这次不掩饰,懒懒抬眼,“确实睡到了。”
  “我靠,”张束声音高了几个分贝,连忙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感觉如何?”
  朱贝贝还是脸红了,“食髓知味。这个词是不是这么用?”
  “哇,能从你嘴里都听到这么文绉绉的词真罕见。是什么让你愿意承认他的?”
  “是放下了羞耻心,”朱贝贝说,“而且他跟我说了,北海道泡温泉的那晚,杜润到处查他。你们两个……算了,不提他了。”
  “叫仲夏是吧,名字还挺好听。那你怎么打算?”
  朱贝贝脸上的红晕褪去了,又恢复了懒懒的神色,“张束,我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该怎么往下。我不知道和他是因为身体契合动心,还是因为别的。他也许也只是单纯想和我睡觉。我跟你不一样,我的婚姻是实在的结实在的离,经历这一遭,感觉像跑了场马拉松,身体没垮,心先脱了力。我在爱情和婚姻里失去了一些勇气和判断力,当然,我也懒得再去揣测男人的心思。好累,好像一个人也挺好,也能过。”
  她说着叹了口气,“以后我还能找你住吗?你和李大夫房子都租到一起,这就是同居了。”
  张束笑,“神经,搞得像生离死别。我们租了个两居室,你随时来。”
  贝贝眼神惆怅,“还是不一样啦。我虽然感情失败,但还是能看出什么是真爱的,你们后面会有太多腻在一起的时间,我可不想去发光发热。但是,能和你成为‘亲’姐妹,真好啊。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很多。齐天的事谢谢你,朱长跃没降级,我这边业务没有受一点影响。”
  “姐,祝你幸福。真心的。”
  “我也祝你幸福,真心的。”
  “我没有你那么好,注定不会有你幸福。”朱贝贝举起杯子。
  但张束却没有和她碰杯。
  她从周君递给她的那包东西里拿出了一本相册,厚厚的,旧旧的。里面有两个女孩从五岁开始积攒的合照。
  张束在贝贝惊讶的眼神中将相册推给她。
  “天啊,”朱贝贝边翻看边惊呼,“我那会儿那么土吗?啊,你那会儿好矮!”
  张束翻了个白眼,朱贝贝大笑,“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我喊你地精对不对!”
  照片里有游乐场,有公园,有没心没肺吃东西的傻样。原来也曾有过那么多快乐幼稚的回忆。
  那时她们穿淑女屋,穿 a02,穿依恋;后来的合影里,贝贝的服装品牌越来越贵,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笑容也越来越少。
  朱贝贝想抽出照片,将它们撕掉,张束按住了她的手,“都是我们。”
  贝贝终于掉了眼泪,因为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她三岁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稚嫩傻气,笑容好大,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你从哪里找到的?”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张束。
  这张照片是父母离婚前,妈妈带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朱长跃曾将这些照片作为自己爱妻爱女的证据带来周家,没几年,就通通扔掉了,没想到竟然被年幼的张束奇迹般捡回。
  “为什么要捡?”
  “因为觉得上面的你好快乐,好可爱。就这么简单。这张给你,我自己也留了一张。”张束将照片递给她,“朱贝贝,我嫉妒过你,怨恨过你,但我见过你最美好的样子。我换个祝福吧,祝我的表妹像三岁时一样勇敢快乐,一样淘气天真。你值得获得一段更好的爱。”
  “不要急啊。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张束说着,用自己杯子,轻轻碰了碰贝贝的杯沿。
  “叮叮。”
  张束按响自行车铃时,李行已经在 711 门口的塑料凳子上坐着等她。
  他穿了连帽风衣,卡其色的裤子和白色匡威,脸上架了一副框架眼镜,手里握着一罐啤酒,在便利店的冷光灯下白得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