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闭上眼睛,光脚踩在沙滩的触觉在脑海里变得清晰,她想找回那种冲动,不是跑向某个特定的终点,只是被本能驱使,必须跑起来。
  珍妮在人行道上迈开腿,追随夜跑者乐高小人般的背影,慢慢加速。
  她看到城市以加快的速度后退,而她在前进,确凿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
  仿佛回到那片沙滩,松开鞋带、甩掉鞋子赤着脚,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跑着,并感到久违的,自由。
  第21章 (二十一)梅洛葡萄酒(1)
  「就连呼吸,也要重新学习。」——王大卫
  ?
  珍妮凭借惯性一路小跑进公寓电梯,没做多想,摁下十一楼。
  揿下大卫家门铃时,珍妮的心情如新手士兵上战场——胸中一腔热血、脑内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她知道,必须说点什么。
  玫依开了门。
  珍妮没见过玫依,以为自己记错门牌号,士气顿时泄下大半,她怯怯地问:“不好意思,是大卫家吗?”
  “是的,稍等,我去叫他。”
  玫依露出热情的微笑,她的牙齿过于整齐白亮,第一世界牙医的作品。她的普通话有一点腔调,当过中文老师的珍妮立即判定,这种口音是家中上海话长辈和美国汉语老师的混合物。
  眼前这位阳光热情的陌生女人令珍妮内心的小兵抱头乱窜,她神色匆忙,“呃,没事,我改天再来找他吧……”话没说完转身便要走。
  “你是jenny?”身后女子问。
  珍妮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回过头:“嗯?”
  玫依挥了挥手,热情地招呼她:“果然是jenny。david常常提到你,快进来呀!”
  珍妮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尴尬笑笑、硬着头皮走进大卫家。
  她在沙发坐下,有点发茫。
  环顾四周,一眼便瞥见餐桌上的食物,珐琅锅里的炖牛肉还隐隐飘着香气。
  两个见底的红酒杯表明这是一顿毫不含糊的晚餐。
  就在这时,大卫从卫生间出来,他穿宽松的灰黑色棉质t恤和短裤,一边走一边用浴巾擦干头发。
  精致晚餐、浪漫红酒、沐浴更衣……此情此景,珍妮窘得不行,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大卫看到珍妮,明显也愣了一下,“嗯,珍妮?”
  珍妮双手抱胸,脑袋彻底短路。她瞥见门口摆着的跑鞋,随口胡诌道:“哦,我来是想问你,平时都去哪里跑步。”
  内心的士兵早已经举白旗投降。
  大卫听到这个无厘头的回答,又见珍妮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立刻明白她误会了自己和玫依的关系。
  他走到玫依旁边,“这是黄玫依,我在纽约的朋友,也是这个房子的房东。”
  又指了指珍妮:“李珍妮,住在九楼。”
  玫依率性大方,向珍妮伸出手:“珍妮你好,终于见到你。”
  小兵此时已成敌营的俘虏,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反而不慌了,静观其变。
  珍妮展露微笑,伸手回握:“你好,玫依。”
  玫依牵过沙发旁的行李箱,“我刚打包完我需要的东西,正准备走……”她对着大卫眨眨眼,“你们好好聊!”
  ?
  “喝点儿?”大卫摇了摇餐桌上的半瓶梅洛葡萄酒,“炖牛肉剩下的,不是什么好酒。”
  珍妮点头。
  茶几上两杯葡萄酒,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安静了一阵,大卫突然没头没脑地解释道:“玫依回国来办点事情,今天和她一块儿吃个饭。”
  “噢……”珍妮点头。
  她自然好奇大卫和玫依的关系,又不愿显得唐突,只好隐忍不发。
  幸而大卫自己说了下去:“我跟玫依是三年前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后来发现我们还有另一层渊源…………”大卫故作神秘地看了珍妮一眼,“我和一个女生约会几个月,后来她喜欢上玫依,要跟我分手。所以,我们算是有过同一个前任吧。”
  珍妮在脑中处理刚刚接受的信息:“玫依喜欢……”
  大卫笑了笑,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经大卫这么一提醒,珍妮才想起自己是没头没脑地跑来,坐在沙发上局促起来,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珍妮端起红酒杯,吞下一大口。
  她决定暂时绕过这一题。
  环顾四周,大卫的房间仍是黑白灰极简主义,但比起上次,似乎多了点绿色。
  珍妮指了指客厅角落的三盆绿植:“你养的?”
  大卫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嗯,我喜欢做西餐,每次去进口超市买香草,贵得过分,干脆自己养一点。从左到右依次是欧芹、罗勒、薄荷。”
  大卫看一眼珍妮的侧脸,她微微仰头,鼻尖翘起,或许是跑了一路的缘故,鼻尖和两颊泛起红色,愈发显得皮肤白皙透明。
  大卫想起晚餐时和玫依的对话,聊着珍妮、珍妮就来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但看到她,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大卫脑子里兴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不想放她走,做朋友可以、永远的邻居也可以,总之他希望她能留在他的生活里。
  “你以前问过我吧,为什么退学、为什么从华尔街辞职……”大卫缓缓开口,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沧桑些,“那段时间我生病了,晚上失眠,白天嗜睡、离不开床,完全没办法工作。实验室的工作落下很多,越着急越没办法。去看医生,诊断抑郁和焦虑症。”
  他继续说道:“认识玫依的时候,我的状态非常糟糕,玫依是心理咨询师,给我推荐了她熟悉的精神科医生和咨询师,又花了一些时间找到适合自己的药。后来我想回国呆一段时间,她说家里上海的房子空着,我就流浪到上海了。”
  “玫依算是救了我吧……”大卫伸了个懒腰,看着珍妮笑笑,“现在好多了。每天吃好喝好、靠运动能睡满七小时,医生说或许过几个月就能停药。”
  大卫的语气轻松平淡,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珍妮的心像被石磨碾过,软成一滩泥浆。
  明明他看起来那么潇洒快乐。
  她不知该说什么,转头看向大卫,眼睛涌起雾气。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些事。”
  “你别这么看我……”大卫凑到珍妮面前,“料到你会这样,才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他喝完杯中酒,继续说道:“读博这事儿吧,好比扔给你一颗核桃,然后说,去吧、研究吧,两年、三年,和一颗核桃干瞪眼,有人从中看出宇宙的奥秘,更多的人发了疯。所以有这种说法嘛,ph.d.是permanent head damage,以前不知道怎么翻译,后来听门口爷叔的口头禅我才领悟……”大卫指指自己的脑袋,学起上海话,“侬啊,脑子瓦特啦。”
  “很不容易吧。”珍妮低一低头。
  “但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件坏事儿……”大卫很少像这样大段地说话,他努力在脑袋里寻找恰当的语言,“以前我特狂妄,觉得自己厉害,谁都看不上,后来突然来了这么一遭。退学、辞职这些事情让我认清楚一个事实:我就是一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儿太多了。这两年我用很大的精力照料我的身体。认真地吃饭、运动、睡觉。”
  大卫顿了顿,笑着说:“就连呼吸,也要重新学习。”
  珍妮听着大卫的话,陷入一种钝钝的惆怅。
  聪明古怪的理科高材生、有着漂亮面孔的风流浪子、又或是此刻笑着谈论灰暗过往的瘦削男人……身旁这个人变得陌生起来,她真的了解大卫吗。
  “哎,今天怎么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喝多了我。”
  大卫抹了把脸,扬起嘴角笑得风流招摇。唯独眼角还没跟上,残留一些落寞。
  “要喝水吗。”他正准备起身去厨房,右手却被珍妮扣住。
  ?
  空气安静下来,珍妮听到自己轰隆隆的心事。
  猛兽翻过身来,露出充满伤痕的柔软的肚皮。
  珍妮有种冲动,想蹑手蹑脚地接近、小心翼翼地拥那只兽入怀、用最大的温柔吻那一道道伤痕。
  她也这么做了。
  她慢慢靠近大卫,微微俯身,脸颊贴紧手臂。
  她的脸颊、他的手臂。
  温暖、服帖的沉默,这沉默叫人软弱。
  珍妮脑海里浮现流浪猫麦克在她脚边缠绕打滚的样子。
  小猫舔舐自己的身体。
  珍妮轻磨大卫的手臂。
  一寸一寸、很轻很慢地来回磨蹭,小臂、大臂、再到肩膀。
  最后仰起头,搁在他的肩上。
  珍妮听到大卫的呼吸声,如此清晰。
  经过这一晚上,珍妮早已忘记自己为什么来,也忘记自己要和大卫说点什么。
  “大卫。”她小声唤他的名字。
  “嗯?”喉结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