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嘛,”那人顿时变了脸色,“乖乖告诉我,还能饶你一命......啊!”
  “我呸!”甜杏用尽全身力气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说话时全身都在挤力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摸了摸脸颊的血沫,盛怒地甩了甜杏一巴掌,站起来要扯锁链,“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雪落得愈发大了,额头的血还未流尽,一半结了冰,一半顺着眼皮往下流,挂着睫毛上。
  他们狞笑着踩碎她肋骨的时候,甜杏疲惫地闭上眼,咬破舌尖,想起了十九年前的雪地,她被师兄护在身下,看着他脊骨折碎、经脉寸断。
  连脸颊陷进雪里的触感都那么相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耳边众人聒噪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后突兀地响起一阵铃铛声。
  由远及近,不急不缓。
  锁链应声断裂,四周泛起浓郁的金色光芒。
  甜杏错愕地睁开眼,隔着眼前一片血色,先是看见僵硬的众人,再是一双玉白的足,踏过血泊却不染纤尘,左脚腕上套着一只金镯,上面挂着铃铛,行之有声。
  腰间的金铃突然发出一声脆响。
  金铃响,师兄到。
  雪地被金光映成琥珀色,时空仿若滞了一瞬,连她的心也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她背上属于师兄的、沉寂了十九年的尸骨开始疯狂震动起来,残骨突然发烫脱手,直直落入来人掌心。
  阵法的最后一笔被补上了。
  甜杏惊慌地抬头。
  矜贵的青年赤足而来,凤眼朱唇,乌发浓稠如墨,发尾用白玉做扣,瘦瘦地拢成一束,身着墨色的缎子衣袍,下摆用金丝绣着净尘咒,一眼便觉高不可攀。
  他微微垂眸,漫不经心地瞧她。
  他的眼睛是浅淡的金色,瞳孔竖而窄,面无表情看人时含着淡淡的厌倦,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球,透着雾气似的凉意。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气息。
  他握着残骨,指尖摩挲过骨缝里的剑痕,细细端详着,忽地轻笑出声,“拿死人骨头当护身符,倒是比活着时有用。”
  甜杏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比脑还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攥住他一片衣角。
  “师兄!”
  她仰头,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憋了许多年的泪混着血往下流,把脸搅得一团糟,“师兄!我成功了!”
  邬妄看着她脏污的手,拧眉,“放手。”
  “我不放!”甜杏倔强地看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绝不可能再放手!”
  她听见头顶传来声极轻的“啧”,紧接着是丝帛撕裂的脆响——那人竟直接扯断被血染污的袖摆,任她摔在雪堆里。
  滚着金边的断帛轻飘飘地落下,甜杏又急又委屈地伸手要再抓他,“师兄!你为何不认我?!”
  闻言,邬妄像是突然来了些兴致,脸上的神情一下子便鲜活许多,“我为何要认你?”
  “我是甜杏呀师兄!”见他态度像是松动,甜杏激动得语无伦次,“师兄,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我找了你好久好久,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邬妄没说话,视线慢慢地往下落,盯着甜杏背上的木剑,顿了顿,又轻飘飘地移开。
  “以骨为媒,引天诛地灭。”
  “你从何处偷学的禁术,我的东西为何认你为主,”他指尖化出剑影抵住她心口,脸色阴沉,“说错半个字,剜了你的心。”
  第2章
  然而甜杏听见这话,反倒松了口气,冲他撒娇起来,“这不就是你教我的吗?残骨也是你给我的呀?师兄你糊涂啦!话不多说,你快些救我嘛,我现在身上可疼可疼啦!”
  他教的?
  邬妄蹲下身。
  甜杏立马忍着疼伸出手,“你拉我一把呀师兄!”
  她伸出的手掌粗糙,上面是被刀剑划出的各种细小伤口,混着血和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邬妄拧眉,用布裹着手拾了根棍子,戳进甜杏的手掌。
  她的掌心本就血肉模糊,被这么一戳,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连忙抓住棍子,借着力艰难地爬起来。
  甜杏坐在雪地里,从袖里摸出两粒药丸吞了,这才觉得气顺了挺多。
  “师兄,”甜杏咧开嘴冲他笑,“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变成妖了呀?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嘿嘿。”
  虽然她没看出来他是什么妖。
  她的手脏,脸更是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原貌。
  闻言,邬妄眉心一跳,却没开口说话。
  见他用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拿过木棍的手,甜杏这才反应过来,拣了片勉强还算干净的衣角,对着脸就是一顿胡擦。
  她怕没擦干净,还捧起地上的雪往脸上糊了几把,冻得一个哆嗦。
  唉,师兄大难不死,怎么还变得这么爱干净了?
  “师兄师兄,”她仰头希冀地看他,黑漆漆的瞳孔里全是邬妄的影子,“你应该还没忘记我长什么样子吧?”
  邬妄站起身,扔掉帕子,懒洋洋地垂眸看她。
  她的脸没擦干净,但也露出了清晰的五官。
  巴掌大的脸,尚带着些婴儿肥,圆溜溜的眼,秀气挺直的鼻子,唇被冻得发白,看着他眼神明亮。
  亲昵又信赖。
  邬妄看清她容貌时,瞳孔微缩,心脏猛地一阵钝痛,面上的漫不经心尽数收了起来。
  他暗自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腥气,俯下身。
  “我可不记得有什么师妹,”青年弯腰时连垂落的发丝都避开血污,“还有,我的东西可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
  冰凉的吐息拂过她耳际,“催命符。”
  和杀意一起飞出的是锦囊里的符箓,虚空长剑横劈而下的那一瞬,符箓燃起,九天玄雷轰然劈落,金色锁链自两人腕骨间疯长,若隐若现。
  邬妄于腕间掐了个净尘诀,伸手要召回残骨,不料残骨纹丝不动,只能急急调转剑势,硬生生扛了三道天雷,唇角溢出血迹。
  燃着的符箓不容分说地贴在了他背上,逐渐隐入他体内。
  “天雷引?”
  “你要杀我?!”
  两人异口同声。
  邬妄冷笑,竖瞳里没有半分温度,“你以为我会怕这个?”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要走。
  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师父给的符箓动了,说明师兄是真的动了杀心。
  但、但为什么呢?
  见他真的要走,甜杏脑内思绪纷杂,“带我走吧师兄,你不能杀我,你会受伤的!”
  天雷引、碧桃剑。
  “你真的是浮玉山的人。”
  不对,应该说她同浮玉山的青云真人关系匪浅。
  天雷引,中咒者不得远离施咒者,若离一丈远,则天雷劈身,万劫不复,施咒者身死同理。
  世上会绘制这种符箓的,只青云一人。
  更何况那已易主的尸骨。
  甜杏不懂这些,顾不上身上的疼,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神色恳切,“我本来就是浮玉山的人啊,师兄,我真的是!你曾同和我说过,残骨一定会带我找到你的。”
  “你看,”她手忙脚乱地往外翻东西,“浮玉山的令牌、师父赐的绶带、你送我的金鱼铃、泥哨、千纸鹤糖丸......还有你亲手写给我的行事指南和骂贱诀,这些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她着急的眼,湿漉漉的,像是委屈的幼犬,落在邬妄眼中,却是刻意的示弱和哄骗。
  他扫了两眼《行事指南》上的字迹,神色阴晴不定。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甜杏急得快要哭了,祈求威胁十八般武艺几乎全用上,“你快说说话呀师兄!你带我走!带我走!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她说的话像是歇斯底里的命令,脸上的神情却是绝望的恳求。
  邬妄垂下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好。”
  “我带你走。”
  ——
  甜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春天烂漫,浮玉山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
  她年纪尚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趁着师兄修炼的功夫,偷偷溜往前山,自告奋勇要替师娘收集桃花做糕点。
  师父总是不让他们出后山,自她拜入山门以来,去前山的次数寥寥可数,甜杏看着前山的花啊草啊、操练的弟子们,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她灵巧地爬上树,看了半天弟子们操练便觉无趣,转而追着林间的松鼠玩,不料得意忘形,被巡山的弟子发现了,“谁在那里!”
  甜杏当即惊慌失措地要往后山逃,慌乱之下,像只无头苍蝇般栽下了树,衣裳被树枝划了数道,后背火辣辣地疼。
  偏偏此时她腰间挂着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在那里!”
  巡山的弟子握着剑,缓缓地朝她靠近。
  要命!
  甜杏连忙去捂住铃铛,急得快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