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瑟薇立刻捕捉到了目光中的猜忌,她心念电转,急急开口撇清,顺势祸水东引,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瞧着咱们家的大小姐似乎结交了些不该结交的人。我这做姨娘的,终究不是她的亲娘,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可这么大的姑娘家,心性正是最不定的时候。您又是送她读书,又是让她留洋的,见识是广了,可这心也难免野了。谁知道会不会一时糊涂,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她顿了顿,观察着殷蘅樾骤变的脸色,又添了把火,“我也听说了,就为了几个苦力,咱们大小姐又是跳窗户,又是跟松井先生面对面的争吵。老爷,大小姐看起来,对日本人,那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憎呢。”
  林瑟薇的话精准地扎进了他最深的隐忧里,殷蘅樾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假如真的是女儿明敬劫走了藤原,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呢?与她暗中勾结的又是些什么人?
  “明敬她在上海确实跟一些所谓的进步分子混在一起,不过那都是他们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故意利用,我好好的女儿,被他们带坏了。本以为带她来到五寅镇,可以修身养性,她要建书局,我就给钱给房子买设备,不就是想让她有个寄托。我虽然有三个儿子,可是女儿,就这么一个。我不能叫她就这么毁了!”
  “女大不中留。”林瑟薇见火候已到,柔若无骨地依偎进殷蘅樾怀里,一双手不安分地在他胸口的盘扣上游移摩挲,“老爷,您不是给她挑了个好夫婿吗?算着日子,后天就该定亲了。您怎么也不张罗张罗?”
  “是吗?”殷蘅樾震惊地一拍大腿,“糟了!这些天焦头烂额,竟把这么要紧的日子给忘了。”
  女儿还是尽快嫁出去为妙,假如藤原失踪真的跟明敬有关,最好地办法就是叫殷明敬赶紧离开这个家。
  “好,马上叫人收拾收拾。后天订婚之后,就让明敬回上海,跟她娘一起准备嫁妆,今年八月份就叫她跟雷鹤存完婚。”
  “好——”林瑟薇笑着起身,“我现在就叫人去准备小姐的订婚宴。”
  殷蘅樾起身坐到书桌前,掏出那封揉得几乎成为一团碎纸的电报,正想再研究一番,却不想台面上一张纸条映入眼帘,旁边还放着一截树枝模样的东西,他顺手摸起来,却发现手感不对,再看一眼,分明是一截断指,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污垢。
  他“啊”的一声惨叫起来,触电般缩回手。
  张韬铭和刚出门的林瑟薇忙又冲了进来。
  殷蘅樾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语无伦次,问道:“谁,是谁放的?”
  林瑟薇顺着殷蘅樾的手看向桌上那一截断指,顿时也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张韬铭将今日来访的叶先霖和杜隐禅当作头号嫌疑。
  “这两人向来行事诡异,这些脏东西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殷蘅樾纠正他说:“他也不是真正的叶先霖,他叫宋执钧,是党调科的人,他和他手下十二人被称为十三太保,凶得很。”
  林瑟薇的神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地“哎呀”一声,偏又不继续说下去。
  “老六,有话直说。”殷蘅樾翻看着那张纸条,余光发现林瑟薇的异常,“你不是寻常的女人,有几分智谋,这也是我独独带着你回到五寅镇的原因。你若是有什么发现,尽管说出来,而今,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和韬铭二人而已。”
  话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第38章 ☆、38、虎穴
  林瑟薇将安神茶放在嘴边吹一吹,放到殷蘅樾面前,柔声道:“我也说不清楚。宋先生和杜先生,两个人一直规规矩矩,呃,除了杜少爷想去书局拜访小姐,少年人嘛,情有可原。倒是那位松井先生……”
  “松井?”殷蘅樾紧张的盯着她,“松井做了什么?”
  “自从老爷出门之后,松井先生在咱们家从东晃到西,府里大大小小的屋子,他都要推门进去瞅上一眼。下人被他早晨闹得那一出吓破了胆子,没人敢阻拦,这字条,说不准儿……”她用那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看了殷蘅樾一眼,没说完的话就全部都在眼神之中了。
  “韬铭,是不是这样?”殷蘅樾道。
  张韬铭如实回答:“松井先生今天的确在府中各处走动,无人敢拦。可是,日本人怎么会绑架日本人呢?这有点说不过去,他们不是最讲究‘团结’吗?”
  殷蘅樾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哼:“他们?我还不了解他们?贼喊捉贼、同室操戈,一向如此。老六说得也不是不可能,他想要拿我一手,或者另有所图。不然,怎么前脚松井到了码头,后脚藤原就失了踪。在我们殷家这深宅大院被掳走,是有些牵强,但若是藤原他自己走的呢?这八成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张韬铭一听这话,心中暗喜,这个解释简直是为他开脱失职的好借口:府里丢了日本人,他难辞其咎;可若是日本人自己串通好了玩金蝉脱壳,那可就没有他的责任了。于是忙不迭地点头:“老爷明鉴。他们这是处心积虑,一箭双雕,既能把藤原失踪的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让老爷您难做,又能借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好处。其心可诛。”
  “你看这字条上的要的东西,他要我亲自携带木胎前去那艘炸得只剩骨架的破船上交易,这确实更加可疑。但是话说回来了,有没有可能是宋执钧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以拿回那个木胎呢?”殷蘅樾苦恼得皱起眉头,不住地叹息。
  林瑟薇不敢再为宋执钧说话,故作天真地接口:“是呀是呀,就算他们东洋人再狠辣,也不会将自己人的手指头切下来的呀。”
  “那都不是什么问题。”殷蘅樾道,“炸死的十五个人,还有今早被他处决的那四个劳工,哪一个人的手指头切下来不能装装样子?”
  林瑟薇和张韬铭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殷蘅樾做出决定。
  “明天晚上,韬铭,你带着家中所有护卫,加上谢云升的治安队,一同去那艘破船,将那地方团团围住,一定把人抓住。记住,我要活的,必须撬开他的嘴,我倒要看看,躲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是,老爷,您放心。”张韬铭攥紧了拳头,“我一定会将人抓住。”
  “老六,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采买,让府里所有能动弹的人都给我忙起来。后天的订婚宴,我要它红绸漫天,鞭炮轰鸣,办得比过年还热闹。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整个五寅镇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听个明明白白,我殷蘅樾,还是这方水土的天,谁也甭想翻天!”
  林瑟薇软软地应了一声,带着一阵香风离去。
  张韬铭却没有慌着走,低声问殷蘅樾:“老爷,这事儿,您要不要跟松井先生说一声?毕竟,他们都是东洋人……”
  殷蘅樾却猛地一抬手,打断了他:“万一明敬不知天高地厚地搅入了这件事之中……她搅进来,就是我搅进来……早点打发她嫁了人,我也能轻松些。”
  张韬铭会意地一点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殷蘅樾站起身,慈父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你和明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如今明敬要嫁给那么一个人,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韬铭,你要知道,这是咱们的退路。就算我要投靠日本人,手里也得攥着自己的枪杆子,腰杆才能挺直,说话才有分量。明敬她就是拴住雷鹤存的那根最结实的绳子。这根绳子,必须系紧,系牢,容不得半点闪失。”
  “老爷,我知道,我都明白。”张韬铭的腰背弯得更加厉害,他恨自己不是雷鹤存,恨自己居然手下没有几千人,更恨这不公平的命运。
  杜隐禅将轿车停在了雷鹤存的营房前。她可没什么耐心,坐在车里,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摇下车窗,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证件,对着门口如临大敌的持枪守卫随意一晃。“叫你们雷师长出来见我。”
  守卫没见过她,也不认识那本特别通行证,可那辆亮锃锃的黑色奔驰轿车,别说在偏僻的驻军小镇,就是北平、上海滩,也绝非寻常权贵能驾驭。
  “你是什么人?”虽然还端着枪,但是问话的口气明显软下来。
  “党调科。”她不耐烦地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再开口。
  其中一名士兵转身跑步回营通传,另一个死死地盯着她。
  “要不要来一根?”也不等人家回答,杜隐禅从银质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看也不看地甩过去,“好东西,尝尝。”
  士兵忙接过,飞快地塞进里层衣兜。
  雷鹤存并没有将党调科很放在眼里,只派出副官郑怀安来迎接。
  郑怀安一眼就认出杜隐禅,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看到了最痛恨的仇敌。
  “是你。”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猛地指向杜隐禅,“来人!把这个招骗子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