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现代情感] 《祈雨》作者:天宇繁星【完结】
  简介:
  作品以民国十八年(1929年)绥州大旱为背景,勾勒出灾荒下的众生相。通过多线叙事,展现不同阶层挣扎,鲜活呈现人性百态,人物群像饱满立体。
  借灾荒揭露社会积弊,真实还原民国乡村生态。兼具历史厚重与现实关照,使人窥见特殊时代的苦难与人性微光。
  第1章☆、祈雨
  第一章
  这年,按公历说是一九二九年。可在这时,除了那些当官办差的,有些文墨的,绥州的庄户人家压根儿不晓得还有这么的纪年法。平民百姓只知道大清的江山没了已快二十年,早些年又见官家到处敲锣打鼓贴告示说,辛亥年武昌首义了,大清国亡了,革命共和了,新朝叫中华民国了,民国元年就从壬子鼠年算起。掐指头算来,这年是己巳蛇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十八年。
  民国十八年,绥州白龙镇的老辈儿人至今说起来,浑身直打寒颤,天老爷啊,怕死人的大年馑,人老八辈子没见过,那年头,死的死,逃的逃,卖的卖,活下来的要么是有钱人,要么就是命硬的,铜头铁身子连阎王爷见了都绕着走的人。
  三月二十一日辰时,绥州白龙镇李家老庄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庄老小跪在几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大青石墩子前,求天告地祈祷着,盼着苍天龙王爷能够早赐一场救命的雨。青石墩子供桌上的石香炉里点着三柱香,石桌上摆着几样供品,最显眼的是用红胶泥捏成并涂着颜色权当是献牲的一颗猪头一个羊头一只公鸡,还有一壶米酒,几个干窝头,两三把发蔫的苦菜,不知谁方才又放了几颗野酸枣。这样的祈祷,从头年五月初一起,已经持续了快一年,他们早就下了决心,要一直这么祈祷下去,直到老天爷落了雨。他们不知道许了多少愿,有没的都许,甚至夸下海口说只要玉皇大帝龙王爷能赐一场饱雨,定要给他佬家立碑送匾,献,猪呀羊呀都抬来,再连唱三天大戏,说六夜的书,闹半月二十天的秧歌。
  空中不时落下几片槐叶,皱巴巴的,抬头望去,眼前这棵老槐树的枝杈上已经没得了多少叶子,望着行将枯死的老槐树,人们好不心酸,都三四百年了,这可是当年老先人亲手栽下的,祖宗建庄的树,看起来也难躲得过了。
  “蛇年,自古以来都说,蛇年是窟窿年,哪是啊,吃人夺命的毒蛇年!”
  “这个民国呀真是的,造了大孽了,连老天爷都动怒了,绥州的官们也不看看,迩个是个什么年景,成天间催捐催税不住气,立朝还不到二十年,可税费却已收到八十多个年头上了;别说是寅吃卯粮,把孙子重孙辈儿的饭碗都给砸了。”
  “狗官们,不得好死,早晚得被龙抓雷轰了!”
  这场至今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旱灾,其实从民国十五年就起手了。那年春夏两季,地处西北黄土高原无定河流域绥州四路八乡的地面上,接连出现了几次让老百姓惊恐不安的怪异天象。先是头年腊月刮起的一场大黄风,昏天黑地连住刮了小半年,掏心挖肺似的,把开春种下去的庄稼籽种,连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草皮肥土,一股脑儿地吞没殆尽。裹挟着黄沙的西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从南路回来的脚户哥们亲眼看见,沙尘暴已经刮过九里山到延安了,走延安的官道上,一波一浪的沙尘,都快要抹过小腿肚子了。哎呀,这老天爷到底为甚要发这么大的威呢,难不成又要改朝换代了不成?
  漫天的沙尘暴过后,绥州的庄稼人以其坚韧的近乎执拗的禀性,擦去痛苦的泪水,他们或是折扫出仅有的一点儿粮食,或是东挪西借,甚至不惜以春借一秋还三的高利贷,凑些籽种再播撒进去,指望着秋田还能有点收成。可万万没料到,本来就已晚了季节的苗情,接下来已然是火鏊一般不见尽头的大旱。
  一番祈祷之后,李福成老汉手托着地吃力地站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愁云。面对众人的焦急与无奈,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命了。他是白龙庙庙会的会长,这几年领着大家无数次地祈雨,腿脚都快跑断了,但每一次的结果都让大家两眼茫然,连声叹息。李福成活了七十来岁,从来没有这两年这么惆怅熬煎过。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假如自己不当这个白龙庙的会长也倒罢了,可自个好赖还是啊,无数次的兴师动众,祈天祷地,却没有求得一场好雨,这让李老汉着实内疚,自愧辜负了大家伙的信任,枉为了这么多年的白龙庙会长。
  李福成老汉心急如焚,从早到晚都在观云测雨。对涉及农事的风云雨雪雷雹霞霜等,他有非同常人的眼力,有雨没雨,雨大雨小,有风没风,南风北风,晴天阴天,云薄云厚,三五天里甚至十来八天内的天气,他通常能预测得八九不离十。他有这个本事,得益于他爷爷的口传心授,据说李家祖上有人曾是风水先生,略知天象之术;更多是他一辈子做庄稼人的经验积淀。可是这几年,福成老汉整日里
  无数次地望着头顶的苍天,但对雨雪的预测竟然次次打脸,无奈之下他只得按照老辈人留下的路数,倡议庄里设起了祈雨的坛场。一回回地祈雨,一次次地祷告,今年盼明年,明年盼后年,但盼来盼去直盼到民国十七年春季,旱情已然,两三年间连猫尿雨也没得下过两次。天呐,这不要彻底断了受苦人的生路吗?
  而就在庄稼人倍受煎熬的季节里,更让老汉惊恐的是,五月初一半后晌,他和庄里很多人又看见,太阳的两旁现出了两个跟太阳一般大小的光环,持续了半个时辰。在巨大的惊恐与煎熬之中,人们不禁想起了从老辈人口里传下来的谶语:天上三环套,地下人头泡。无疑,在乡民们的眼里,天上出现“三环套”,这是远比旱魔更为可怕的凶兆。人们在煎熬之中再添惊恐,并且这种既煎熬又惊恐的恐惧心态,随着旱情的持续发展,像着了火的山林不断地蔓延着。于是,贫瘠的黄土地上的穷苦庄
  稼人,自从民国十五年以后,特别是民国十八年以来,无一日不是生活在忍饥挨饿惊魂不定度日如年生死不保,既弥漫着极大的恐惧感,又苦苦地祈盼着能够时来运转的悲怆气氛之中。
  眼下,福成老汉除了跟着大家伙一起磕头祷告仰天长叹,他还能说什么呢,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自己也就剩这把老骨头了。
  无法忍的饥荒吞噬着贫苦的庄稼人,李福成的家境更惨,这二年一直处于吞糠咽菜时常断囤的状态。以前年景好的时候,李福成家大多吃的是软糜子窝窝,还可以管肚儿饱;这几年日子过的恓惶,起先还能吃上粮多糠少的杂合面窝窝头,以后渐渐粮食掺得越来越少,糠皮搅得越来越多;去年以来不要说米面,就连高粱黑豆也拿不出几颗。家里每天能够勉强做出来的两顿饭,前半晌是双手攥不拢的糠皮窝窝烩野菜,后半晌又是清汤寡水的豆馇馇和菜饭,今年竟连糠窝窝烩野菜也犯愁着端不上来了。大灾之年,别说是粮食,即就是一半簸箕稗子糠皮,也够金贵的。这些天,家里人不知道把仓子囤子和场院的柴禾草垛翻腾过多少遍,只要是勉强能磨出点粉末的糠皮秕谷,玉米芯子,蒿草树叶,都仔细挑拣了出来,就连枕头里的荞面皮儿也没有放过。幸运的是,在翻腾牲口棚顶时,意外地发现了一簸箕高粱壳儿,再加上硷畔上的那两棵山榆树,让一家人暂且能扛几天。口粮断囤不说,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李家老庄的村边有一条小溪,但水量极其有限,如果不下雨,这条小溪平常细若抽丝。溪水源自那些状如树木叶茎的沟沟岔岔。这里的小沟小岔,多数会有一些石壳出露,从岩石缝隙中,通常都会渗出些许的水滴,不比小娃鸡鸡尿出来的多多少。可就是这点儿渗水,也是极其金贵的,当初李家老庄的老先人作为移民选择在此落脚,首先看中的就是这处石壳滴水,因为他们相信,人是水命,只要有了这汪滴水,就能过得下去。于是,就在这滴水崖下凿出一个磨盘大小的水池,依托着这汪滴水,李家的老先人们便在这里安下了家舍。
  李家老庄的这口滴水井在村前的沟底,滴水井的水供人吃,倘或些许富余,溢出水池流到沟里的,便可淘洗衣物,或是供牲畜饮用。连续几年的大旱,使得石崖下面本来就不多的滴水,更显得金贵如油。这几个月来,一担水没有一两个时辰别想接满,村里的二三十户人家,不得不起早贪黑,耐着性子等待着这窝救命的水。天神龙王爷哟,你佬家得赶快下雨呀,一天都耽误不得了。庄户人家除了望眼欲穿地盼着,求着,忍着,熬着,再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呢?没有,歪好没有。
  福成老汉的大孙子,乳名叫明子,家里的吃水全靠他担。一大早,明子把水桶放到滴水井边排队,但等了老半天,前头的人连一桶都没接满,而在他前面还排着一长溜。无奈,明子只得先回家干活去了。不管怎么说,今儿无论迟早,那怕是一晚上不睡,也得把这担水挑回去才是,要不明儿就得刮瓮底子了。这一向福成老汉的精神几近崩溃,旦是想起往后的生活,冷不丁就打起寒颤,没吃没喝的日子让他觉得实在恓惶,真不如一死了之,但一觉醒来他还是硬撑着佝偻的腰脊,照样打扫院子祈祷神佛下地察看,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万万不能倒下,要不然一家老小再有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