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双盲?那是什么意思?”程叶有些茫然。
  而毕然在旁,眼神中已有些恍然,他的脸色却凝重:“双盲原则,指的是骨髓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互不知晓对方是谁。”
  这是为了避免隐私和伦理上的种种困境。
  对捐赠者而言,不至于被人持续求助甚至骚扰——曾经就有一家七口登门拜访,导致捐献者几乎终止了捐献。
  对受赠者而言,不至于因身份暴露,而产生过多心理压力。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是为了让骨髓捐献只基于匹配与否,而与身份地位无关,否则,这很难不成为一场交易。否则随之而来的经济纠纷和二次捐献争议,都是一笔糊涂账。
  毕然为程叶解释着这一切,眼睛却看向了强哥。
  程叶似乎猜出了什么,她看向毕然:
  “难道二次配型符合的这个人……”
  就是他?
  毕然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继续道:“我快毕业的时候,考编成功。同一天,我恰好看到了骨髓捐赠的召集。
  “不瞒你们说,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但我小时候,我爸曾经出过一次事,当时我的血不够,全靠血库里的血,才救了他……虽然我爸后来还是去世了,但作为我而言,我还是谢谢从前的好心人,让我爸多陪了我那些年。我想,这可能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回馈这个社会。所以,我就去中华骨髓库录入了数据。”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现实的艰难,也不知道考编成功是一个开始,却也只是一个开始。
  龃龉丛生的道路等在前方,但那时的他满怀希望,以为踏上了一个光辉的起点。
  “没想到,才录入没几天,竟然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我说,我的hla配型有几个点位和一位患者相合!”
  hla,也就是人类白细胞抗原,点位相合,意味着符合了造血干细胞的捐献条件——
  “我当时特别高兴,说我愿意去捐。医生说,需要家属签字,但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手续办得很快。
  “他们告诉我,患者恰好也在北市,在这边做移植就行。但出于双盲原则,为患者和我考虑,虽然我们在同一家医院进行捐献和移植,但不会让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是谁。”
  他看向强哥,也回想他提及的妞妞——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这位行踪诡异的父亲。
  “……所以我很好奇,你怎么确定,那个人一定是我的?”
  强哥听到这,眼神有些闪躲:“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医生说的,我都懂。捐骨髓这事儿,愿意捐是情分,也不是谁的本份。我想着,那就算了,不知道是谁就不知道。
  “只求上天保佑,妞妞好好儿的,别再出什么事儿。可谁知手术那天,还是……”
  强哥说着,掩住了自己的脸。
  而毕然替他把那句话说完:
  “那天,还是出了意外。”
  第33章 ☆、33意外中的意外
  毕然清晰记得,当年医生向他解释流程,是这么给他说的:
  “骨髓捐献,也算一场小手术。”
  他心里早有准备,他做任何事情,都会查好资料。
  网上说发生病变的骨髓,就像是荒芜的稻田里,杂草和庄稼混在一起,已经没法子直接除草。
  除非一把火,将田里的东西全烧了,撒入新种子,才能再长出庄稼。
  而毕然需要做的,就是捐出自己的造血干细胞,也就是“种子”。
  术前那几天,毕然天天打动员针。
  针尖入肉,冰凉的酸胀的感觉,顺血管往体内钻——
  “这是帮你骨髓里的造血干细胞搬家,”为他打针的护士,总看着毕然就红了脸,声音也放得柔。她一边推药一边低了头,“它们往外周血里跑,回头才好采。”
  毕然体质不错,针打下去没怎么遭罪,检查数据出来,医生都笑着说:
  “年轻人底子好,省事!”
  直到手术那天,毕然都没有太紧张。他早已理解了手术的流程。
  医生把他血抽出来,机器滤出干细胞,剩下的血再回输进身体里。
  “三四个钟头就能完事。”
  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医生只补了一句,“没啥意外的话。"
  遗憾的是,意外来了。
  手术室里,机器的报警声炸响。
  医生和护士们竭力克制,却还是透出惊慌。
  骨髓分离仪器,竟在术中发生了故障。
  回忆起那天的手术室,毕然时时还会有冷汗冒出。
  他的血液被抽出后,由仪器分离提取干细胞,可在最后一步时——
  本该回输的血液,却不受控了。
  血,竟流向了抗凝袋。
  “医生和护士安慰我没事,但我能感觉到情况不好。他们压低了声音,可我还是隐约听清了他们的对话:那台仪器是国外的,他们虽然会用,可出问题了却不会修理。
  “他们当下就联系了维修人员,但那人在邻省的省会,最快的情况下,也得3天才能够赶过来。”
  这也不怪医院,这种高端设备,一个市一般也就三四台,不可能还都安排驻场的维修人员。
  毕竟平时小毛病什么的,医护就足够应对了。
  这种极其少见的意外,谁能想到呢?而那一天,血液没能及时回输到体内,毕然的脑袋开始发沉。嗡鸣声里,他发晕也发冷,虚汗顺着后背往下滴。
  他晕乎乎的,耳边全是仪器的蜂鸣声,还有医生急促的判断。
  “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模糊时,他听记得这一句。
  医护们只能停了采集。
  血液被推回毕然体内,体温逐渐回升。
  然而这场意外带来的,却不仅是毕然的风险——
  毕然说到这,看了一眼强哥,“当时我问了医生,这边停了,患者那边怎么办?”
  强哥蹲在地上,手使劲薅着自己的头发:“那天……妞妞已经等不了了。”
  他声音嘶哑:“你问我怎么能确定是你?那你记不记得,那天你从手术室里出来,醒过来后,医生找你谈话,那办公室外头有人在喊……”
  毕然一惊:“那人……是你?”
  早在毕然手术室的警报响起之前,妞妞的“洗髓”手术已经开始。
  因为造血干细胞提取出来后,有时间窗口的限制。为了赶时间、保安全、抢机会,患者这边,需要同步进行准备。
  只是,这个“洗”字,实在是太温柔的说法。
  因为实际上,这是一种“杀”。
  就像一把火,烧掉稻田里的庄稼和杂草。
  手术会将妞妞体内的免疫造血系统全部摧毁,等着新的干细胞进来扎根。
  这不可逆的一步发生,妞妞就已经没有回头路。
  她只能待在无菌病房里,稍微沾点细菌就可能要命。
  如果造血干细胞迟迟不来,即便可以用库存血维持生命,但那就无异于等死。
  却也是在这一刻,强哥得知了捐献者手术室中的意外。
  他几乎毫不迟疑,冲向了那边。
  “我承认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强哥羞愧地说,“所以当时,我塞了点钱给个护工。他不敢直接透露你是谁,但说能帮我混进去,能不能遇见你算我造化。
  “我被医生拦着,他们告诉我说,会动员你转院,继续完成捐献。但我说能不能让我跟你见面,哪怕是给钱,哪怕让我跪下也行。医生说这不合规矩,不让我进去。
  “我怕得不行,只能跑回去等着。听人说该办转院签字的时候,你人却不见了!”
  强哥还记得那一刻,他的天塌了。
  妞妞眼看就能得救,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和他开玩笑?
  而如果没有洗髓,妞妞本来还能多一些时间啊!
  强哥不知道捐献者的名字,他只在想,如果这人离开,法律无法谴责他,但他张铁强,一定跟他死杠一辈子!
  医生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冲动,让护工狠狠地摁住了他。
  “当时我已经绝望了,脑子里把什么极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甚至想着,如果你真跑了,我就找到你,跟你拼命!”
  即便这事对错难分,一个无望的父亲又能想到什么方法?
  “结果……到了那天傍晚,医生告诉我,你已经不在院里了。”
  强哥当时就瘫倒在了医院里。结果医生看他那样,一脸惊讶:
  “你干嘛?人家办了转院,继续去做手术了。”
  强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再三跟医生确认,才得知,捐献者确实转去了另一家设备正常运转的医院,而造血干细胞将被运到妞妞所在的这家医院,完成移植。
  强哥疑心自己在做梦,直到第二天,捐献者手术顺利的消息,连同干细胞一道被送回。
  又直到妞妞的骨髓移植,竟然真的顺利进行。
  医生告诉强哥,一切都不错,他才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