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梁鸿勋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这里离王宅尚隔三条街巷,王敬崇竟已急不可耐地派人截住他。还是说,
  那王敬崇想急着把这事撇清,是打算等哪天东窗事发,罪都由他梁鸿勋一个人受?
  “对了,科长还有事要我叮嘱您,”只见那长褂一笑,“经人估算,棉田收益又涨了三成,所以,科长的意思是,这每月孝敬的数,您还得往上提一提。”
  还提?梁鸿勋握着拐杖的手捏得更紧了。他猛然间意识到,原是自己又多了个把柄捏在了对方的手里。
  当今警局之所以装聋作哑不予追究,无非是有王敬崇那边暗自动作,可若是哪天这匹饿狼反口,偏要警察追究呢?反正将那药片亲手下到酒杯里的,一直都只有他梁鸿勋。那王敬崇自始至终都站在阴影里,连衣角都没沾上半点血腥。
  每月分红?这分明是买命钱。梁鸿勋突然冷笑出声。
  这王敬崇要的哪是棉田收益?他是要我用余生所有的银钱,来赎买自己的项上人头啊!
  ......
  离间计。这一招屡试不爽。
  如果当年离间单锋和陈铁山的杠杆是武馆权柄的威胁,那如今离间梁鸿勋和王敬崇的引线便是悬殊地位下的利益和权力的压制。
  从三娘留下的内容上来看,虽然梁鸿勋和王敬崇在早年对棉田收益分配达成了共识,但随着王敬崇的官职渐升,与梁鸿勋之间的差距愈发增大,他便生了用权力来逼对方退让的念头。
  权力的天平一旦倾斜,贪欲便如野草疯长,这是场注定溃堤的博弈。蒲争要做的,便是在这摇摇欲坠的同盟间埋下一颗火星。
  有了三娘留下的信息和私家侦探的协助,蒲争很快便获取到了王敬崇离城巡查的消息。于是她便她特意挑选了王府三条街外的转角,让乔装的家丁在此拦下梁鸿勋。而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恰到好处,既不会引起怀疑,又能让老狐狸品出几分着急“划清界限”的滋味。
  猜疑的种子需要黑暗滋养。只要隔绝两个人之间的联系,让伪造的账目“意外”落入王敬崇手中,让篡改的书信“偶然”被梁鸿勋截获,两个贪婪的灵魂自会在互相猜忌中,将本就脆弱的联盟撕得粉碎。
  然后,就是逐个击破的时候。
  ......
  “望科长谨记,凡事当留三分余地。”
  这是王敬崇收到那封信中的最后一句话。王敬崇怎么也没想到,梁鸿勋竟然有了反咬他的一天。
  他看着那几张随信寄来的账本碎片,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些残页上清晰记录着他这些年如何借职务之便侵吞田赋,如何暗中操纵地价。更可怕的是,有几处还标注着具体经手人的姓名。
  这已不是威胁,而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王敬崇觉得自己失算了。他当时之所以将那枚氰化物药片递到梁鸿勋的手里,本是要将杀人的罪名钉死在对方身上,自己则稳坐钓鱼台。却不料这老狐狸竟将计就计,把徐三娘搜集的罪证全数收进了囊中。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几日连绵的大雨冲垮了前行的桥梁,如今他只能被困在原地,根本无法将手伸回到燧城,按到梁鸿勋的头顶上去。
  王敬崇从来不喜欢有人威胁自己,当然,他也不怕被威胁。既然手中的提线木偶敢反噬其主,就不妨拆了它的筋骨,断了它的关节,横竖这燧城里,多的是想攀附权贵的替死鬼。
  雨幕中,王敬崇唤来心腹,在对方的手心里放了几块大洋。
  他希望几日后,等再次听到有关梁鸿勋的消息时,听到的是对方已经死了的消息。
  ......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梁鸿勋坐在马车里,静静听着车外的动静。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王敬崇派的人截住了马车。
  到底是低估了王敬崇的狠绝,只是不想缴纳过多的分红,便会引来如此的杀身之祸。不过谁让从一开始,他与那王科长之间就存着差距。他不过是一个族长,手掌摊开的范围,堪堪能盖住一个泊罗村而已。
  许是年岁大了,又许是面对绝对权力的无力,年过古稀的梁鸿勋在面临此等事件时,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执拗。他没有心血去反抗,也没有权势去抵挡,就是当年他亲手培养起的梁重一如今见了他,言行举止里也缺了过去的畏惧和敬重。
  衰老是最残忍的夺权。
  但梁鸿勋并不想死得太难看。他有些懊悔,当时那枚药片,应该掰下一半送自己上路的。起码那东西见效快,不至于让他走得太痛苦。
  马车渐渐动了,梁鸿勋听见车夫一声短促的惨叫。
  重物坠地的闷响透过车板传来,紧接着是马蹄慌乱踏碎土块的声音。车帘缝隙间,他瞥见一根染了血的鞭子被扔进了路旁的草丛。
  刀刃贴着内衬的暗袋,冰凉如三九天的井水。他早已盘算妥当,待那杀手亲自来取他的性命时,这柄淬过毒的短刃就会捅进对方心窝。
  总要有人陪葬的。
  车外传来靴底碾碎枯枝的声响,越来越近。老人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像垂死的鬣狗露出最后的獠牙。
  车帘被掀开。
  “老畜生,你可还认得我?”
  这声音与梦魇中索命的低语完美重合。梁鸿勋睁开眼,只见一个身影站在外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可他早已知道了对方是谁。
  “梁家丫头?”
  梁鸿勋一笑,佯装慈祥的语调里带着腐烂的味道。
  “多年未见,你个小娃娃......过得可好啊?”
  第35章 阎王账(2)
  许多年以后,蒲争仍会记得那晚的场景。她撩开车帘,站在车下,望见梁鸿勋那张虚假令人生厌的脸,正在冲她笑着。那笑里似乎有对她的嘲讽,也有如今他机关算尽却将毙命于此的不甘。
  但都不重要了。
  远处官道上,王敬崇派来的杀手正在逼近。而她站在这里,就是要亲手终结这个老狐狸的生命。无论梁鸿勋此刻是悔是恨,明日太阳升起时,他都只会成为荒郊野岭的一具无名尸首。
  这就够了。
  蒲争一把将那车帘扯下。
  “滚出来。”
  她后退
  两步,眸中寒芒比手中匕首更冷。
  梁鸿勋像只老迈的穿山甲,颤抖着从车厢里探出身来。他瘫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喘息,虬龙拐杖“当啷”滚落泥地,但他已经无心无力去捡了。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官道上,一个如出鞘利剑般笔直,一个似枯枝般摇摇欲坠。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念悼词。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你那疯娘临走前和我说了什么?”
  蒲争未答话。梁鸿勋靠在车架上,笑得白须直颤。
  “这个婆娘在泊罗村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老朽倒要敬她是个人物,”梁鸿勋捋着胡子望天,“可她终究还是太傻了。”
  “这些年,她苦心经营,到处搜集我套牢你爹棉田的证据。她算准了地契,算准了账目,甚至算准了王敬崇的贪心,却唯独没算到......”
  他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她这恩情啊......你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这话语里是讥诮,是嘲讽,却唯独没有字面上流出的惋惜。
  梁鸿勋笑着望着眼前人,却不想下一秒被破布塞进嘴里的一瞬,听见了自己肩骨碎裂的脆响。
  “嗤——”
  匕首贯穿皮肉的闷声被闷在喉间,化作一声扭曲的呜咽。他瞪大的老眼里映着蒲争冰冷的面容,这个他以为能用愧疚击垮的丫头,此刻正用刀尖丈量着他的每一寸罪恶。
  “呜......!”
  想好的诛心之言全烂在了嗓子里。布条吸饱了唾液和血沫,就像三娘死时攥着的那块帕子。
  “你以为......我会被这种话动摇?”
  蒲争缓缓转动刀柄,听着骨骼摩擦的细碎声响,盯着对方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
  “她的恩情我还不了......”
  匕首被用力一拔,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花。
  “......但她的仇......我可以一刀一刀......”
  “......慢慢还。”
  第一刀贯穿咽喉。
  刀尖刺破声带的瞬间,祭的是那个在泊罗村装疯卖傻十余年、吃尽世人白眼的徐三娘。
  第二刀没入肺叶。
  刀刃搅动时汩汩的血沫,偿的是那个为夺回家业,却被氰化物毒穿五脏的徐三娘。
  第三刀剖开肝脏。
  钝刃在脏器间翻搅的闷响,是要这老畜生亲身体会三娘毒发时肝肠寸断的痛楚。
  之后的刀便失了章法。
  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像暴雨倾泻,似癫似狂。每一刀都带着这些年压抑的恨意,每一刃都剐着积攒的冤屈。梁鸿勋的瞳孔渐渐涣散,却因刀刀避要害而迟迟不得解脱。塞口的布条吸饱了血,将他最后的呜咽都堵成“嗬嗬”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