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没错,”闻莺客骄傲地扬起嘴角。
  “可你仍然选择了迎合了他们,用你最珍贵的笔,给整个父权社会递交投名状。等更苛刻的标准加诸到了所有女性身上,你却忘了其中还包括你自己。”
  陈青禾轻轻翻开报纸,指着闻莺客最新那篇文章中的一段:
  “‘新式女子抛头露面,不知检点,实为社会之害’——闻莺女士,你每天着洋装西服出入报馆,在男人堆里争一席之地,按你文中的标准,岂不也在‘不知检点’之列?”
  闻莺客脸色微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式西装的袖扣。
  陈青禾乘胜追击:“你批评新女性追求自由恋爱,可若无这种追求,你现在可能正被父母许配给某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相夫教子,哪还有机会在这里与我辩论?”
  墙上挂钟敲了三下。闻莺客的目光落向窗外头,几个女学生正结伴走过。
  蓝衫黑裙,步履轻快。
  “闻莺女士,”陈青禾的声音变得极为诚恳,“我今日来,不是要与你为敌。相反,我认为以你的才华和影响力,若能站在女性这边,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闻莺客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陈小姐,你太天真了。这个社会不会因为几篇文章就改变。”
  “但会因为我们不行动而永远不变,”陈青禾坚定地说,“你说要先活下去,可若所有女性都这么想,我们就永远只能跪着求生。你难道甘心一辈子用姐妹的血去润自己的笔尖吗?”
  这话像把刀直刺进闻莺客的心口。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她声音有些发抖,“陈小姐高风亮节,我闻莺客不过是个靠卖文为生的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闻莺女士,我无意冒犯,”陈青禾也站了起来,却不急不躁。
  “只是希望你下次提笔前能想一想,你笔下那些‘不知廉耻’的女子,或许正活出了你不敢活的样子。”
  说完,她转身离去。
  今天的谈话,不是下马威,亦非劝降书。陈青禾不指望一席话能改变什么,只是盼那满纸荒唐的报道能少些、再少些。
  头上日头正盛,脚下步履匆匆。陈青禾踩着滚烫的石阶拾级而上,等终于瞧见了武馆的牌匾时,才发现门口正守着一个人。
  “有事?”
  那人闻声转头,面色灰败如蒙尘的旧帛。只见他右臂上的黑纱被山风吹得翻卷。
  “鄙人大钧,”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坟茔里飘出来的,“特来找贵馆的蒲争姑娘......”
  “报丧。”
  第33章 蜜砒霜(3)
  徐三娘走了。
  据大钧说,三娘的尸体是在燧城的街头被巡警发现的,后经警方调查,确认死因为急病所致,如今遗体就放置在警署的停尸房,正等着有人前去确认。
  蒲争默默站在遗体前,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三娘依旧紧皱的眉头,然后伸手,轻轻将老人的银白色的碎发捋到了耳后。
  “大钧兄,”她的声音异乎平静,“三娘那日与我告别后,根本就没离开燧城吧?”
  男人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车到十里亭的时候,娘突然要我把她放下来,还说不能让你知道,”他用粗粝的手掌捂住眼睛,“可我也没问出她要去干什么......”
  自那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蒲争的心头便萦绕着
  挥之不去的违和。这些年了三娘守在泊罗村中寸步不离,如今却千里迢迢来到了燧城,这本身就不寻常,况且临别的字字句句之间又洋溢着诀别的意味。
  似乎她早已预料自己大限将至,而那次的探望,就是她竭尽全力的最后一面。
  然而,就当蒲争转过身,准备去办理带走遗体手续的时候,却被身后的三敬一把抓住了手腕。
  “老蒲,这个尸斑不对!”三敬指着遗体上的痕迹,“我以往见过的尸斑大多都是暗紫红色,但这个,是鲜红的。”
  她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怀疑三娘的死,不是因为急病。”
  三敬的怀疑并非没有实际的理论支撑。在与余书豪打交道的这些日子,她倒是常托对方从法政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些法医书籍。尽管有些读起来相当吃力,却也在她心里埋下了新的种子
  传统的仵作受制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验尸不过观其形色、嗅其气味、触其肌理。三敬见过老杨头用银簪试毒,用黄裱纸验伤,却从未见他划开过一具尸体的胸膛。可那些西洋医书里明明白白写着,许多死因,非得剖开血肉,看清脏腑变化才能定论。
  只是老杨头面对现代法医学可谓是如临大敌,他不止一次说过剖人肚肠要遭天谴,至于那些阴阳五行,更不能指望那些洋鬼子懂上几分。所以三敬从不敢将书籍带回住所,生怕哪天老杨头看见了大发雷霆,直接撕下书页用来点烟。
  如今,眼前的玫瑰色斑痕与她记忆中的图鉴渐渐重合,三敬清晰地记得,那本《毒物学纲要》的第三十七页就记载着这种特殊的尸斑成因,那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称——
  氰化物中毒。
  “丫头,你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负责接管的警察掏出一份尸检报告,“这尸体可是你爷爷负责的,喏,老杨头的亲笔签字,你还会不认识?”
  杨三敬的心顿时沉到湖底,但不甘却渐渐浮了上来。
  “这事倒是很棘手。”
  佟凤杰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尸检报告,指尖在“急病暴毙”的结论上轻轻一叩:
  “警署既已定论,断不会再自打嘴巴。而即便你们冒险私验,没有官署钤印的验状,在法庭上也不过是废纸一张。所以从我这里看,就已经是死局了。”
  杨三敬犹豫地看向蒲争,却见她眼神如一口无波的古井,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但沉思过后,她只是像平常一般和佟凤杰道了谢。
  日子像被卡住的齿轮,依旧按照原来的轨迹转动着。武馆、戏园、学校,蒲争日复一日像过去那般穿梭期间,仿佛三娘的离去,平常得不过是随手撕下的日历一页,没有影响到她分毫。
  杨三敬试图在蒲争的眼里寻找悲伤的影子,但那双眼依然清亮如寒潭,不见半点水雾。每个人都在为蒲争担忧着,却又未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惊。
  直到两周后,一封来自侦探社的信件寄到了杏春堂。
  蒲女士钧鉴:
  前承委查徐氏行踪事,今已勘毕。兹将确证其行迹之所胪列如左:
  一、蓝河别墅
  二、得意楼茶馆
  三、汇丰记钱庄
  四、平南当铺
  五、春月楼
  若需各地点详细见证人供词、具体时间节点等密档,可携此函至西大街23号面洽。另,追踪其近日接触人员一事,仍在继续,三日后当有续报。
  探风侦探事务所谨上
  民国十八年四月初九
  事实上,蒲争始终没有放弃过。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势单力薄,便索性将那些蛛丝马迹都交到了侦探手里,以便能将三娘的行踪以最快的方式查清。她要知道三娘来到燧城的目的,以及,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但问题在于,整个燧城会解剖尸首的洋法医,翻遍了都寻不出五个,更别提压根不可能接受民间的委托。
  “三敬,这件事只能托付给你,”蒲争的声音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三敬一瞬间有些惊诧,随即便是苦笑。
  “算了吧,老爷子说我这双手天生就端不稳仵作碗,而且那些洋医书......我也就是囫囵吞枣......”
  “可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蒲争的声音像一把薄刃,精准地挑开了三敬心上那层自欺欺人的茧。
  三敬沉默了。
  “去年西街妓女溺亡案,是你发现的颈后针眼,”蒲争如数家珍地将往事摊开。
  “前年粮仓腐尸,是你辨出的砒霜反应。”
  “年初那个冻毙的乞丐,也是你看出他吃过发酸的馊粉。”
  蒲争望着杨三敬的眼睛:“这些年你独自验过的尸体,哪具不是被你这双‘端不稳碗’的手验了个清清楚楚?”
  三敬望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想起前些日子在腐尸胃袋里发现的那枚纽扣,就是用那“不靠谱”的洋医书里的法子找到的。
  “我本无意给你压力,”蒲争的声音沉稳却沉重。
  “但现在,只有你能看见真相。”
  ......
  春月楼。蒲争之所以首先来到这里,皆因一个唤作英仙的姑娘寻到了她。
  明明是烟花之所,三娘却在来到燧城的第五日专程来访。那女子一见蒲争到来,便收起了以往的媚态,见四下无人后,将蒲争匆匆拉进了内室。
  “这老婆子给了我十块大洋,死活叫我在月初时候把这物件给你,”英仙手指一伸,一枚珠串便挂在了手上。只见上面的珠串颜色各异,中间还挂了块小木牌,正面刻着“同善”,背面写着“望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