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横竖再过十年八载,待燧城换了新一辈人,她陈青禾就不会再有人记得,就像如今人们只道陈铁山有个跟人私奔的夫人,却无人知晓陈书鸿是何许人也一样。
  至今想来,单锋仍觉得那伙墨巾汉子来得正是时候,他们简直是天降的神兵,刚好让陈青禾和周正阳生出了嫌隙,如此,他才能有机会趁势而入。
  可偏偏半路杀出个蒲争。这些日子里,他瞧着陈青禾与蒲争似乎越走越近。
  他实在太了解陈青禾的性子了。
  这丫头看似温顺,实则倔强,有蒲争在旁撺掇,她绝不会轻易就范,而若是蒲争一直在武馆待下去,那陈青禾就怕是永远都不会嫁给他。
  既然成了绊脚石,那便除之而后快。
  ——“单兄,这回可多亏你在令师跟前给那丫头下绊子!”
  半月前那夜,邵世泽在醉仙楼雅间举杯,泛着油光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两道缝。
  “要不是她被圈在武馆,估摸着现在还在沈素秋边上碍事,那到时候,咱们这出戏可就真不好唱了。”
  酒过三巡,邵世泽忽然击掌三声。两个家丁抬着朱漆匣子进来,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物件悉数倾在了八仙桌上。
  “单兄请便,”邵世泽向后仰进太师椅里,指尖转着酒杯,“那贱人的家当可都在这儿了。”
  翡翠耳坠、鎏金怀表、银掐丝帐钩......琳琅满目,却件件沾着旧主的气息,在烛火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单锋的目光突然被角落里那枚青玉镯攫住了。他想起上午在沈素秋住处时,明明那女人在被搜刮其它物件时还算平静,却偏偏在夺这镯子时变得疯癫狂躁起来,甚至咬伤了邵家的一个下人。可见,这镯子是她视若命根子的东西。
  单锋恍惚间看见蒲争那双执拗的眼睛,不由得冷笑出声。
  这两个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贱
  人,一个温吞似水却敢以命相搏,一个刚烈如火却愿为友两肋插刀,还真是惺惺相惜得令人作呕。
  “我要这个,”单锋抓起那枚青玉镯。
  “嚯!”邵世泽猛地直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单兄莫不是醉了,难道就要这么个垃圾玩意儿?”
  烈酒入喉,单锋感到一股灼热的快意从胸腔窜上头顶。他恍然间意识到,原来折磨沈素秋,就是在蒲争心尖上捅刀子。
  他感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比喝了最烈的烧酒还要酣畅淋漓。
  “就这个了,不过......还得麻烦邵老弟帮我个小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更夫敲响三遍锣。跟在那锣后响动的,是厢房破旧的门轴声。
  单锋一个激灵睁开眼。
  月光下,蒲争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回廊。单锋屏住呼吸紧随其后,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武馆后山的松林、踩过下山的石阶、躲过宪兵队巡逻的街道。单锋默默跟着,只待看着蒲争走到邵家跟前,从墙头上跃进去。
  到时候,不消半个时辰,蒲争便会被埋伏在暗处的护院团团围住。届时邵府上下十几号家丁都会指证她深夜入室行窃,人赃俱获的罪名板上钉钉。只要这桩丑事传到陈铁山耳中,那位最重门风的武馆掌门,断不会容留一个贼人在门下。
  这便是他的计划。
  正想着,单锋猛然抬头,才发现蒲争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头一紧,急忙环顾四周,却又怕惊动了对方,只能强自镇定,放轻脚步继续向前,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一边仍朝着邵家方向移动。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三丈之外,蒲争早已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
  事实上,从决定夜探邵家那一刻起,蒲争心头的疑虑就一直挥之不去。
  或许是习武之人特有的敏锐直觉,又或许是那马夫话里话外不合常理的破绽,疑虑就像鞋里混进的一粒沙,细不可察却硌得人难受。这种原始的、近乎兽性的警觉,一直在她血脉深处低声警告着她:此行必有蹊跷。
  因此踏出武馆大门时,她便刻意放轻了脚步。果不其然,在夜风拂过松枝的呼啸声里,她捕捉到了单锋的脚步和呼吸。于是她一个闪身没入墙角的阴影中,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单锋的身后。
  不出意料,她看到了如困兽般在原地打转的单锋,更看到了他敲开邵家后门的一瞬间,如蟑螂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的家丁们。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信,那镯子就在单锋的手里,而他正欲以镯子为饵,借此请君入瓮。
  就在此时,单锋似有所感地猛然回头。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映出额角细密的汗珠。他眯着眼扫视黑暗,却只看到枯枝树影。夜风穿过巷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十年后,已成为乐坊琴师的清萝仍会想起那个清晨:蒲争神色凝重地推门而入,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三日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清萝对面前的记者轻声道。
  她至今仍记得蒲争读信时骤变的脸色和将信纸揉烂在掌心的力道。那封信后来化作了灶膛里的一缕青烟,却带来了蒲争整整半日的沉默。
  她看着蒲争面色凝重地走出了那间破屋子,朝着四牌楼街的方向走去。
  她不免担忧起来。
  不过这份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天还没等太阳落山,她便从街坊的口中得到了蒲争的消息——
  她砸了利来轩。
  第24章 锈菩萨(4)
  蒲争踉跄着迈出警察厅大门时,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杨三敬带着阿蘅和小六子急忙迎上前,却见她额头上缠着纱布,嘴角泛着淤青,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如同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佟律师紧随其后踏出门槛,茶色镜片为眼睛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阴翳。
  “情况你们想必都听说了,利来轩索赔金额巨大,能争取到保释已是万幸,”佟律师缓缓开口,“她现在的状态......你们得多费心。”
  杨三敬急忙上前搀扶,却发现蒲争周身都泛着冷冽的酒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没了......”蒲争嘶哑着出声,涣散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什么都没了......”
  杨三敬刚要开口,却见蒲争颤抖着从衣服内袋掏出了一方染血的手帕。她用缠上绷带的手僵硬地掀开帕角——
  只见那帕子中央,青玉镯已经断成了几截。
  原本在赶来警署厅的路上,阿蘅和小六子的脑海一直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她们不明白,素来沉稳的蒲争怎会做出这般不计后果的举动。直到此刻,答案如惊雷般劈开迷雾,但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愤怒和无力。
  碎掉的不只是一枚玉镯,更是支撑着沈素秋活下去的念想。
  佟律师别过脸去,镜片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将他的表情藏在刺目的光晕里。街角卖报童的叫卖声远远传来,混着蒲争压抑的抽气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清。
  事情的经过还要从蒲争收到的那封信说起。
  信是邵世泽亲笔所书,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意。他在信中声称,愿就沈素秋这些年管理邵家产业的心血“略表谢意”,并特意提及“届时必将那枚玉镯完璧归赵”,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一股虚情假意的殷勤。
  但蹊跷的是,这般涉及产业纠纷的正经事,本该直接联系佟律师的事务所,可偏偏这封信却送到了与邵家素无往来的蒲争手中。
  看来单锋把什么都告诉他了。蒲争沉默地将信纸揉成一团。
  邵世泽既知玉镯对沈素秋的意义,又能自作主张处置此物,必是已经与单锋沆瀣一气,而这场所谓的“调解”,量谁都能看出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蒲争当即赶往佟律师的事务所,却只见到紧闭的大门上挂着外出查案的牌子。
  她站在细雪中,任凭冰凉的雪花在衣领处消融成水。铜锁上凝结的霜花刺痛眼睛,却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这场局,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从单锋暗中作梗开始,到邵世泽这封信,每一步都算准了她会为沈素秋两肋插刀的性子。
  该来的终究会来,就像这场雪,终究要覆盖城中每一条街巷。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
  蒲争呵出一口白气,突然笑了。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索性迎头而上。
  于是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四牌楼街,踏进了利来轩的大门。
  后来的记忆对蒲争而言,就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她依稀记得邵世泽那张堆满假笑的脸,记得包间里檀香混着雪茄的呛人气味。起初他还能维持表面的客套,可就在从木盒里取出那枚青玉镯之后,所有的伪装就都被撕得粉碎了。
  “想要回这破石头不难,”邵世泽用折扇轻敲着镯子,“只要沈小姐肯把索要的费用从三千块降到一千块,这种货色的镯子,我再送她一百支都成。”
  说着,他咧嘴一笑。
  “当然,要是蒲姑娘愿意陪咱喝上几杯,这个数还能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