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梁景芳的公公腿脚不好,但话多得像蹦豆子。老东西的嘴毒,眼睛也毒。浑浊的目光几乎锁住了梁景芳的言行举止,只要梁景芳和别的男人交谈超过半刻,屋内必会传来他的哭喊。待到梁景芳急匆匆进了门,他就用扔了满地的东西表明自己的态度。
  “养汉的蹄子!见天儿往汉子堆里扎,当我老瞎啦?”每到这时候,梁景芳总是低头纳鞋底,任他骂破天也不敢接茬。
  梁景芳其实曾想过把梁丫头过继到自己家,但碍于这些原因,最后这事也只得作罢了。
  转眼天凉入秋,梁丫头已经在梁景芳的家里待了半个月,伤势也见好许多。她开始走出房门,白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傍晚就坐在大院门口的石头上等梁景芳回家,当然其间她还要每日忍受老东西杵在门口的责骂。
  “丧门星!吃白食的赔钱货!”
  老东西骂起人来寿眉一撅一撅,嘴角挂着白沫子,活像老驴嚼料。
  梁丫头开始的时候还会顶几句回去,时间长了就直接装聋作哑,因此老东西每天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气得捂着胸口退回屋里。但第二日他又会照常在门口出现,像只被气死后不断在相同地方重生的鬼。
  这日下午,老东西刚刚被气回房间,梁丫头老远看见梁景芳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抱着一坨旧棉被;臂弯的筐里也装满了东西,像是大红色的布面。
  “丫头,你爹下个月初一要成亲了......”梁景芳说着从筐里抽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他给你的跌打酒,你这两天回去看看他。”
  “我不去,”梁丫头抬手把药瓶扔进泥沟,“我伤都快好了,用不着他这破烂儿。”
  梁景芳叹了口气,把被子挂在院中间的竹竿上,拎起根木棒开始敲棉被。红色的被面鲜艳得吵人眼睛,梁丫头走到竹筐旁边,用手翻了翻,被面下是几个纸裁的鞋样,还有一对红色的鞋面和灰色的鞋底。
  “被面我绣了一对鸳鸯,打算再戳几针穗子,一穗结九籽,管保你爹来年要个胖弟弟给你撑腰,”梁景芳说,“还有那个鞋样,是给你将来过门的娘做的婚鞋,绣的并蒂莲。我怕做难看了新娘子心生埋怨,你帮我拿拿主意!”
  梁丫头用小手抚过婚鞋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上面的针脚密得扎人。
  “姑,这是谁让你做的?”她问。
  “还能有谁,你爹呀!”
  “他舍得出几个钱?”
  “什么?”梁景芳拍打被子的手停下了。
  “你给他做喜被,难不成还白干吗?”
  梁景芳转过身愣了一下,看到梁丫头认真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
  “嗐!丫头,你寒碜谁呢?什么亲兄弟明算账那都是浑话,手足之间可不就得帮来帮去的?再者说了,你哪能那么想,那也是你亲爹不是?”
  “姑!你成天给他缝这个,他念你好吗?他承你情吗?二妮她娘给人纳鞋底还换了半筐地瓜干呢!咱家米缸都见底了——”
  “丫头!”梁景芳忙喊住梁丫头,像是怕她再说出什么。旋即她又放松了语气,蹲下身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伸出手将梁丫头的碎头发捋到了耳后。
  “丫头,姑知道,你是想你娘了,对你爹要续弦这事儿有怨气。但是孩子,你爹心里也苦,这要是生不出来个弟弟,你们家的饭碗可就真端不住了!”梁景芳长叹一口气,“这丁家虽说是个外路秧子,但肯接这烫手山芋就是造化,也是求之不得的事。那新娘子虽说年轻,但看样子不像是个坏种,这婚事我也去猫仙庙求过签,是上签,那这后娘肯定会对你好。再说了,就算她以后真要作妖磋磨你,那不是还有姑在呢!到时候我就抡着顶门杠打上门,看我扒不扒掉她一层皮!”
  梁景芳说完,见梁丫头垂着眼,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行啦,来,看看姑这手工活儿俊不俊!等你长大成家了,姑也给你绣被面做喜鞋,做得比这个还漂亮!你记住了,这里就是你半个娘家,等你八抬大轿回门,都用不着来送金送银,隔三岔五能记着拎半斗小米瞅瞅我这个老太太,你姑我就烧高香啦!”
  梁丫头不知道自己的童言无忌扎到了梁景芳的心坎,只看见梁景芳进屋的时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当夜她躺在被窝中琢磨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梁丫头就
  在梁景芳离开后偷偷溜出门,背着个有半个她长的大鱼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了小溪边。
  家里没什么吃食,她打算抓几条鱼回去给梁景芳当菜。
  溪边水清且凉,村里的女人常常聚在这里,坐在岸边,一边笑着拉家常,一边把手伸进溪水里,漂洗着自家的衣服。梁丫头还没走到溪边,就听见了一阵夹杂在溪流中的喧闹,已经有七八个女人早早地坐在了那里。一个长脸女人看到梁丫头背着鱼篓的笨拙身影,直接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抻直上半身一边朝她大声喊:
  “哟!梁丫头,过来瞧你小娘啦!”
  其余的女人们望过来,纷纷笑成一团,只有一个皮肤小麦色的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把手伸进溪水,开始朝着周围的人扬水花。
  “哈哈哈.....快来看呐梁丫头,就泼水那个黑妮子!那就是你小娘!”
  梁丫头磨蹭了半晌走上去,挨个唤了声“大娘”“婶子”。待轮到叫那个女人,她的喉头就像堵住了似的。“小娘”两个字被嚼烂了咽到肚子里,她是万万叫不出来的。
  那个女人似乎也有些局促,杵在石板上,眼神有些躲闪,又没处可躲,只好挺起僵直的身板草草作了个福,梁丫头本打算假装没看见,但瞄见对方摞了补丁的裤脚在风里打颤,还是乖乖弯腰鞠了个躬。
  “哟,母女俩还怪和气的,赶明儿这梁老四左手搂新媳妇右手抱小闺女,还不得美成弥勒佛啦!”一个圆脸女人说。
  除了梁丫头和黑妮子,在场所有人都笑了,溪边的芦苇也随着笑声一同晃起来。
  梁丫头把鱼篓立在溪石上,光脚踩进水里,开始低头寻鱼。她用手捉溪里的瘦鲫,用耳朵捉身后的人声。女人们都小声谈着,谈来谈去,谈不出她们的院子,聊不出琐碎的活计。故事方方正正,逼仄狭窄,窄到仅能容得下她们个人,她们也看不穿这层边界。
  眼疾手快,鱼钻进掌心,在太阳下蹦出银光。梁丫头听见似乎有人提到了她,但那声音只出了半截,剩下半截消失在了那人的喉咙里,不多时便换成了别的戏码。
  衣服漂净,女人们稀稀拉拉地离开了,只剩下那个黑妮子依旧坐在岸边,手被泡得通红打皱。人人都带了两筐衣服,她却带了四筐。梁丫头一眼就认出了她手里那件被拧成麻花的灰褂子,那是梁永昌经常穿的。
  人不作声,风也成了哑巴,只有溪水在喧哗。
  梁丫头把第五条鱼扔进鱼篓,刚打算背了往回走,眼角就瞥见那女人又从筐里捞出了一件,是梁永昌穿过的黑裤子。
  她在心里盘算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捏紧了拳头,毅然决然地大步走到了那女人面前去。
  “你别嫁给他。”
  女人抬起头。梁丫头看见的她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编成辫子的头发干硬且粗糙,像秋天的干苞谷外层那绺须子。
  她闻到她的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皂荚味。
  “怎么,不想让我给你当娘啊?”女人笑笑。
  “他不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你好的。”梁丫头说。
  “好不好的......也不指望了......去谁家不是去呢?”女人低下头,用力捶打着手上的衣服,几汪水珠弹到梁丫头的脚面上。
  “你这脚好看。”女人喃喃地说。风把她的碎发吹起来,她把自己的小脚往洗衣盆的边上藏了藏。
  “你叫什么?”梁丫头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丁采月,”女人说,“你呢,你叫什么?”
  采月,名字真好听。梁丫头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真的像一双弯弯的月亮。
  见梁丫头没答话,丁采月又问。
  “你不会没有名字,只叫梁丫头吧?”
  梁丫头本想说自己也叫月亮,刚要张口,却无端牵起了疼痛的神经。她只得点点头。风吹过来一阵草药味,微微的发苦。梁丫头摘下了背篓,掏出两条鱼,放进丁采月的空盆,再背回背篓,转身准备回去。
  “哎,小鬼,”丁采月叫住了梁丫头。
  “你的头发太乱了,我帮你剪剪吧!”
  剪子在耳边咔嚓咔嚓响起的时候,梁丫头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她看见自己的碎发飘落,有的和地上的绿草混在一起,有的飘进了溪流,被白色的水花裹挟着奔向了远方。
  天上没有云,一片湛蓝抚到人的心里。没有了鸣蝉的噪声,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野花的味道。
  脖子上骤然一松,毛巾被解下,丁采月甩手抖了抖。
  “剪好了。”
  梁丫头转头,看见了丁采月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