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徐公公就小碎步进来禀报,“陛下,文德殿门前跪了三十六名大臣,联名上书求陛下收回罢相旨意……”
  元琢正张开手臂任内侍更衣,语调波澜不起道:“朕知道了。”
  徐公公偷偷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平静,不敢再说什么,悄然退下。
  辰时一至,文德殿外钟鼓齐鸣。
  三省六部、群臣百官依序入殿,许多人一夜未眠,眼下尽是青黑,神情却比往常更为肃穆。
  昨夜京中官署、私宅灯火通明,无数人往来奔走,暗中打探、私下议论。
  谁也不清楚罢相风波是陛下与宰执的权斗,还是俩人联手要肃清朝堂。
  但无论真相为何,今日的“公投罢相”,都已箭在弦上。
  有人早早站队,誓死追随顾相,也有人左右权衡,举棋不定。
  但最终,即便是对顾怀玉心怀怨怼之人,也不得不承认——
  大宸如今离不得顾怀玉。
  战事在即,若宰执之位空悬,朝堂必乱。
  更何况放眼天下,除他之外,无人能镇得住这龙案前的风云。
  于是千般私怨皆被按下,权力之争终究要让位于江山社稷。
  顾怀玉入朝为官十年,从未踏足过文德殿。
  从前是忙着替睿帝擦屁股,天南地北地奔波。
  后来做了宰执,更是连喘息的时辰都没有,案头永远堆着批不完的折子,手里永远攥着处理不完的急务。
  连一刻钟都要掰成两瓣用,哪还顾得上这些虚礼?
  今日不同。
  顾怀玉一踏上玉阶,全殿的目光已被他吸引。
  没有那一袭朱红色蟒袍,没有金丝印绶,连官帽都没戴。
  只一袭素白衫袍,腰间悬一枚青玉,墨发半挽,一根素银簪斜斜固定,倒像是哪家偷溜出来踏青的贵公子。
  殿门前的侍卫都瞪圆了眼。
  顾怀玉对满殿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殿心那把紫檀太师椅。
  那是专为他设的。
  他拂袖落座时,衣摆如流云铺展,倒比龙椅上的元琢更像这殿宇的主人。
  董太师当即朝秦子衿使了个眼色。
  秦子衿当即会意,袖中弹劾奏章又添一条: “藐视朝纲,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裴靖逸立在武官队列里,身形尤为扎眼,他与顾怀玉一道来的,今日一早便见到顾怀玉这副装束。
  这便是顾怀玉所说的“天机不可泄露?”
  他眯着眼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御座之上,元琢搭在膝盖的双手攥紧,若无其事地向司仪官点头。
  钟磬一响,朝会伊始。
  元琢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开口:“众卿可有本奏?”
  钟磬余音尚未散去,满殿死寂,无一人开口奏本。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目光却在龙椅与太师椅之间来回游移——
  所有人都在等着天子抛出那柄悬了一夜的“罢相”之剑。
  但谁也未料到,殿上的天子忽然站起身来,淡淡然道:“既无本奏,那便退朝。”
  “啊?”
  满朝文武齐齐抬头,脸上写满错愕。
  不是说好今天投票罢相的吗?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董太师到底是老姜,趁着元琢还没走,反应迅速地出列,拱手高声道:“陛下!”
  “陛下莫非忘了,昨日中书门下与枢密三省已奉旨筹备公投,拟于今朝对宰执之任罢行议——”
  话还未说完,元琢一记冷冷眼刀甩过去,董太师便戛然而止。
  “哦?”
  元琢似才想起这一桩事,敛袖落座,看向顾怀玉时却换了副温软语气,似是恳求般道:“顾卿,如今战事在即,此事不如容后再议?”
  这场景着实滑稽,罢黜宰执的公投,竟要宰执本人来决定议不议?
  顾怀玉瞥他一眼,心里无奈叹气,小畜生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
  他轻轻摇头,“君无戏言,既然陛下说今日公投,那便今日投。”
  元琢掩在袖中的双手再一次握紧,冷冽目光不着痕迹地剐过董太师,用力地一咬牙根道:“好,那便公投。”
  话音落下,侍从们鱼贯而入。
  两名太监抬着一张墨色漆案置于殿心,另有数名太监捧着青玉签筒依次入列。
  签筒内皆是刻有百官名讳的象牙投签,笔直洁白,尾端尚未染色。
  每人持其名签,以朱砂笔画“○”或“x”,○为留任,x为罢黜,投入铜炉后,由三司使当众唱票定夺。
  大殿内气氛霎时一凝。
  众官循名取签,脚步声杂乱,却无人敢言语。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传来,震得殿梁微颤:
  “取什么签?!老子就是不投!”
  严峥一脚踹翻签筒,象牙签哗啦啦洒了一地,“要罢相?连老子也一块罢了!”
  武将队列轰然炸开了锅。
  “就是!凭什么投票罢相?相爷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罢他?”
  “我就在这看着,谁敢投罢相,我把谁脑袋拧下来!”
  “相爷要是走了,让谁来统我们?!让董太师来?他敢上阵杀人吗?!”
  呼啦啦一大片人扑通跪地,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哽咽大哭,跪地叩首如雨。
  殿上顿时乱成一片,喊声震天。
  “罢谁都行,不能罢相爷!”
  几名太监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劝都不敢劝,只能磕头求平息。
  元琢却是微微一笑。
  另一侧,顾党文官站作一团,沈浚负手而立,目不斜视。
  魏青涯笑得悠哉,低声对他说:“你瞧瞧,人家多会表忠心,这些武将可真不傻。”
  此刻正是“拉票”的好时机,一旦等签子投入铜炉,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董太师与秦子衿对视一眼,方才董太师已出过风头。
  秦子衿便代恩师出列,慢条斯理地向殿上一拱手,“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元琢脸色霎时阴沉,眼底压抑着怒火,却不得不说:“准奏!”
  秦子衿神色肃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密麻麻的奏章,长及三尺,缓缓展于手中,朝前一步,朗声启奏:“臣弹劾顾怀玉十一大罪——”
  殿内众人俱是一震。
  连地上跪哭的武将们也一下子愣住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冷水泼醒。
  “一曰,擅改祖制,毁太祖遗训,授武将参政之权,乱纲纪;
  二曰,独揽军政,不奏不请,专权跋扈;
  三曰,挟恩专宠,藐视天恩,目无圣上;
  四曰,贪赃枉法,买官鬻爵;
  ……
  十曰,罔上蔑法,行摄政之实,图不轨之意。
  十一曰,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寂静。
  方才还喧闹如市井的大殿,此刻静得能听见朱砂墨滴落的声响。
  依照大宸律例,即便宰执高位如顾怀玉,一旦被正式弹劾,便须交由三司会审——
  三司问案,御史台察访,通政司备案,枢密院存档,门下省审核,最后还得经陛下御批。
  这其中每一道流程都旷日持久,牵扯繁杂,动辄需月余时间,而期间每一项“质疑”都要当面申辩、对证、写折回应。
  哪怕所有罪名最终都洗得一干二净,哪怕全朝皆知这些弹劾是污蔑诬陷。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顾怀玉一种极大的羞辱。
  不仅如此——
  三司会审期间,顾怀玉虽仍为宰执,却必须在多日内频繁应对调查、笔录、交代、问询,甚至当众答辩。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内,他几乎腾不出手去调度军政、部署东辽战事。
  “顾相。”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脸色难看的要死,但这套弹劾的铁律无法打破,“按律……相爷需在三日内,将印绶、虎符暂交中书省保管。”
  “每日辰时,需至大理寺接受问询。”
  “未经三司允许,不得离京,不得插手军政要务——”
  每说一条,殿内温度便降一分。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半空,挤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元琢脸色阴沉到极致。
  秦子衿手里攥着的弹章颤抖,背后渗出的冷汗湿透衣服,全靠竭力才能撑住自己站稳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宰执如何雷霆震怒、如何翻云覆雨——
  顾怀玉却只是慢悠悠站起身,双手拢在袖中,轻描淡写道:“既然诸位觉得我不堪为宰执——”
  “那我,请辞。”
  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朕不准!”
  元琢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冠冕珠帘“哗啦”乱响。
  这一声吼得猝不及防,吓得秦子衿一哆嗦。
  顾怀玉瞥向他,神色极为地淡然,“陛下是忘了?”
  “今日公议罢相,正是陛下亲口所决,陛下与诸位都觉得我不适合,那我便退位让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