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贤王烂泥般滑跪在地,听见头顶落下顾怀玉带笑的判决:“至于百年后?”
  “关我屁事。”
  顾怀玉给了贤王一个体面的死法,他垂眸看着贤王的尸身,指尖轻点下颚思索着。
  皇室宗亲的王爷,竟成为东辽的走狗,此事若传出去,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连皇亲都能背叛,那这大宸是不是快完蛋了?
  思及此,他忽然抬眸:“裴度。”
  裴靖逸正在把贤王的尸体往船舱里拖,闻言挑眉:“相爷吩咐?”
  顾怀玉心思已定,“找个体面的罪名,就说他意图谋反,被本相诛杀。”
  谋反总比通敌好听。
  裴靖逸反应迅速,一下就想到这件事最难处理的地方,“小皇帝呢?”
  贤王毕竟是元琢的亲叔叔,与元琢关系匪浅,就这么死在他手里,元琢岂肯罢休?
  一想到这个,顾怀玉眉心隐隐作痛,抬手轻轻揉一揉,“本相亲自去说。”
  裴靖逸把贤王跟船夫扔到船舱里,随意地拍了拍袖子灰尘,“得带着我。”
  顾怀玉懒懒睨他一眼,“进宫见陛下能有什么不安全?”
  裴靖逸在心里冷笑一声:正是因为是“见陛下”,才得带着他。
  第68章 罢相。
  崇政殿门前, 日正当午,金瓦流光。
  顾怀玉突然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抬起手, “你在此等候。”
  裴靖逸在他身后,抬眼望向紧闭的殿门, 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袖口,“我许久未见陛下, 甚是挂念圣体安康, 理当问安。”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不知道他心里头打的什么注意, 只道:“你杀了陛下的叔叔,他见了你只会添堵。”
  裴靖逸正要开口, 顾怀玉那秀白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他胸口, 裴靖逸的喉咙一紧,便听他说:“蹲下, 在这等着本相出来,别乱跑。”
  这姿态怎么看也不像是跟人说话。
  裴靖逸咧嘴一笑, 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下半截。
  即便蹲着,他肩宽仍比顾怀玉腰身高出寸许,恰恰让顾怀玉摸他的发顶毫不费力。
  顾怀玉掌心刚刚摸到他的发顶, 裴靖逸立即得寸进尺地蹭过去,顺势低头, 把整个后颈贴上去蹭他的手心, “那相爷可要快些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伺立的太监宫女全都低下头, 眼角却止不住偷瞄这一幕。
  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
  恰好是午膳的时间,元琢正执筷用膳,见顾怀玉进来,眼睛倏地一亮,银筷“当啷”搁在瓷碗沿,“卿来了。”
  说着话间他已起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膳案旁带,“卿还没用过膳吧?”
  顾怀玉忙了一整个早上,哪有心思用午膳,摇头道:“用过了。”
  一见到他,元琢也没心思用午膳,转头对宫人喝道,“都撤了!”
  顾怀玉按住他手腕,“不急,陛下用完再说。”
  元琢立刻重新落座,抓起玉盏将剩下的饭菜囫囵扒进口中,腮帮鼓得像仓鼠:“朕用完了。”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却已急不可待地挥手,“都退下!”
  宫人退了出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沉沉叹口气,转身坐到锦塌边,轻声唤道:“小琢。”
  听到昔日的小名,元琢擦嘴的帕子蓦然僵在唇边。
  他先是低头笑一下,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竟直接伏在顾怀玉膝上,“自从登基后……”
  少年天子的嗓音发紧,像是憋了太久的委屈,“哥哥再没这样叫过我了。”
  顾怀玉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陛下的名讳要避。”
  “那我宁肯不做这个皇帝!”元琢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怀玉神色蓦然一冷。
  元琢立刻缩回身子,低头认错般道:“朕失言了。”
  顾怀玉垂眸瞧着他的发顶,直入正题,“我此次来,是想与陛下说一桩要事。”
  “数月前的那名刺客,周统领——”
  稍顿一下,他目光冷了几分,“并非孤行,而是受人指使,他背后另有主使,我已查明,是东辽安插在大宸的高级细作。”
  元琢直起身来,神色一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
  他的手指却悄悄往榻边挪动,动作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直到指腹微微碰到顾怀玉的尾指,才停下。
  顾怀玉神色未变,“这细作先是派周瑞安行刺,失败后又在西山寺设伏行刺我。”
  “卿遇刺了?!”
  元琢猛地站起,目光急匆匆上下打量顾怀玉,仿佛要透过衣裳查验伤痕,“可有受伤?太医可曾——”
  “陛下。”顾怀玉不动如山,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无碍,倒是用刺客尸首做了鱼饵,钓了条大鱼。”
  元琢稍怔,随即眉头微蹙,“董太师?”
  顾怀玉倒希望是董太师,省得他得循序渐进地告诉元琢。
  但偏偏不是,他依旧淡道:“今日我确定此人是东辽细作,已将其诛杀。”
  元琢还未能从“东辽细作”的思索里回神,便感觉一只冰凉细腻手握住了自己。
  顾怀玉压低声音,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陛下想亲眼看看么?”
  元琢骤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若是清流党,顾怀玉根本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眼神微颤,嗓音也发涩:“……朕要看。”
  顾怀玉抬眸看向殿门,吩咐:“抬进来罢。”
  不多时,四名铁鹰卫抬着白布覆盖的尸身踏入,轻轻地放在殿中。
  白布下一只无力的手垂落出来。
  元琢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那只手苍白优雅,拇指戴着一枚扳指,再熟悉不过。
  “哐当!”
  他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翻金灿的烛台,蓦然扭头盯着顾怀玉:“卿在……开玩笑?”
  顾怀玉神色一成不变,起身向他走去,“贤王是东辽细作,我已定其为谋逆之罪,正值与东辽开战之际,省得人心惶惶。”
  说罢,他伸手想握住元琢发颤的手——
  刚刚一碰到,少年天子突然甩开他的手,骤然退开几步,“你杀了我父皇的兄弟姊妹,姑姑、叔伯......”
  他喉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哽咽,“现在,我最后一个叔叔也没了。”
  顾怀玉眯了眯眼眸,坦然道:“皇族通敌叛国,本就该死。”
  元琢突然将头上的金冠一把扯下来,金冠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贤王与世无争二十年,东辽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他图什么!”
  顾怀玉沉默一瞬,耐着性子道:“陛下若不信,可召裴靖逸进殿作证。”
  这一句反倒像点着了炸药桶。
  “裴靖逸?!”
  元琢突然大笑,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前,脸色阴郁得渗人。
  他发泄怒火一般踹开地上的金冠,金玉交击声里夹杂着近乎癫狂的质问:“又是他!紫宸殿、都堂、相府、甚至——”
  “朕的崇政殿!”
  少年天子喉咙迅速地滚动,眼圈泛红,狠狠地咬住嘴唇,“你整日跟他形影不离……”
  说到一半,他喉咙一哽,突然叫出声来:“哥哥……你到底把我放在何处?”
  顾怀玉眉头蹙起,刚才不是在说贤王谋逆么?
  元琢不指望他回答那个问题,攥紧拳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睫间溢出,“权力就那么好?”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舒展,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简单不过,从善如流道:“权力当然好。”
  “能让千军万马俯首,能让满朝朱紫折腰。”
  “能让该死的人死,能让该活的人活。”
  元琢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若权力和我,你选什么?”
  顾怀玉轻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这有何可问的?”
  当然选择权力。
  元琢的眼泪从通红眼眶里止不住滚落,他抬手狠狠地抹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徐伴伴!”
  徐公公又不是聋子,在殿门口就听见里的大喊大叫,立刻踉跄着进来,一低头就看见那被踹翻在地的金冠。
  他赶紧扑过去捧起,语气颤巍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元琢却只盯着顾怀玉,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人,他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连喘气都疼,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拟旨。”
  徐公公慌忙起身,在御案铺开明黄绢帛,御笔蘸饱朱砂。
  元琢攥紧拳头竭力让自己冷静,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一字一顿地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
  徐公公手中毛笔“顾”字第一笔还未落下,就陡然停住,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