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监军之职,历来是最不好干、也最得罪人的活。
  要监察军中动静,又要防贪制乱,稍有不慎,就成了前线众将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因如此,才非聂晋这般人不可:
  不图军功、不近钱财,清正严明,朝廷信得过,军中也压得住。
  聂晋转向顾怀玉拱手,“多谢相爷成全。”
  这声“相爷”,叫得郑重。
  顾怀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忽然生出试探的兴致,话语轻飘飘地落下:“若聂大人有空,不妨来都堂坐坐。”
  一句话抛出的是一根橄榄枝。
  殿上诸人谁都听得出,这不是单纯的客套,都堂乃宰执议政之地,非亲信不可入。
  顾怀玉此话分明是有意拉拢。
  聂晋腰背挺得笔直,却是迟疑瞬息才垂下眼道:“谢相爷厚爱,下官若有公事,自会赴相府拜访。”
  不去都堂,但去相府,当顾党一员免谈,但人情往来可以。
  顾怀玉脸色倏地一沉:“那就不必来了。”
  聂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旋即拱手退下。
  不少人面面相觑,谁不知聂晋刚硬孤傲?跟块石头似的水火不容,逮谁怼谁,就连睿帝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如今竟对顾怀玉这般……
  听话?
  谢少陵不自觉地喃喃:“怎么又一个......”
  董丹虞凑近好奇地问:“又有什么?”
  谢少陵摇头不语,整肃衣冠出列。
  他先向顾怀玉深深一揖,再转向御座天子行礼,朗声道:“臣请命赴前线,任行军司马,协理军务。”
  顾怀玉未立刻作答,前线局势复杂,行军司马虽是文官编制,但往往要与将领并肩作战,确实是锤炼性命之地。
  眼下人才紧缺,却也不能轻率安排。
  “朕看谢卿大才。”
  御座上的天子抢先一步开口,笑吟吟地瞧着谢少陵,“朕闻凉州新发现了一座铁矿,谢卿不如去去凉州督造军械?”
  殿内霎时一静。
  凉州。
  那是离前线八百里远的苦寒之地,终年风沙漫天,水土恶劣,素来是流放边缘之地。
  谢少陵猛地抬头,正对上元琢冷笑的眼眸——
  他心底骤然一沉,原来早就漏算了一个。
  元琢坐的端正挺拔,搭在扶手的手指轻击。
  收拾不了裴靖逸那条老狗……
  朕还收拾不了你?
  顾怀玉微微摇头,没工夫深究元琢跟谢少陵多大的仇怨,“谢大人年轻有为,笔法清晰,心细如发。”
  “不如暂往军中任文书,统筹调令与军情往来,也算是为国尽忠。”
  谢少陵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方才的黯然全然不见,高声应道:“谢相爷成全。”
  元琢垂下眼睫,攥着龙椅的指节已然发白。
  你对谢少陵这般回护。
  对裴靖逸那般纵容。
  就连聂晋都与你关系匪浅。
  他忽然抬眼,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紧紧抿着的嘴唇轻微颤动几下,“卿对他们当真是好。”
  “那朕呢?”
  “卿把朕放在何处?”
  此话一出,朝堂一静,群臣低语骤然止住。
  作为顾党的两位大员,沈浚与魏青涯并肩而立,魏青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自从进了紫宸殿,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东一句西一句地点评。
  董太师方才义正辞严道“忠君爱国”,他立刻接茬:“诸位可知?董太师上月刚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裴靖逸嘲讽秦子衿是“龟奴”时,他又口不择言:“巧了,我曾收过一家妓院,有些贵客连龟奴都不放过。”
  沈浚一直面无表情,眯着眼眸盯着殿上。
  直到天子这句委屈巴巴地诘问一出,魏青涯摇头轻叹:“这大宸的锦绣河山啊……倒像是系在顾相腰间玉带上了。”
  沈浚肘尖直直地撞一下他,冷眼睨他,“慎言。”
  顾怀玉眉梢一挑,元琢这是唱的哪出?
  请命?
  他不假思索道:“陛下坐镇京师便是,朝中需留人坚守后方。”
  裴靖逸顿时嗅出话里的不对劲,忽地开口问:“相爷是要亲征东辽?”
  满殿哗然!
  因为按照常理,坐镇京师,坚守后方的人应当是顾怀玉,哪轮得着元琢?
  顾怀玉既然如此说,便说明那时他不在京中,才轮到元琢坐镇京师。
  一朝宰执战时不在京中,那只能是在边疆了。
  元琢猛然起身,唇色都因惊怒而发白,“朕不准!”
  顾怀玉不需要他准许,他从裴靖逸掌中抽出手来,取出手帕,仔细地拭了拭被攥红的指节,那姿态不像在议军国大事,倒似在赏玩一件易碎的珍品。
  擦完手,他才抬眸,“本相今日召文武百官入朝,定的是生死策。”
  这件事他很早都想清楚,是大宸历代皇帝和宰相没想清楚。
  他的声音轻不重,慢条斯理的,“既要将士赴死,本相便不能高坐明堂,听着曲子逍遥快活。”
  你要人家卖命,总得先拿出诚心,不然谁肯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本相就在战场后方,举目可见,让他们知道,这场仗不止赌他们的命……”
  顾怀玉扫过满殿文武, 指尖轻点自己的额头,“也赌我这颗项上人头。”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是从沙场里滚出来的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亲临前线,对军心意味着什么。
  一个宰执若敢站在将士背后,真正的背后,那就是这仗能不能打赢的命脉。
  不是将军带兵才叫打仗,宰执若亲临军前,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不是你们替国家去死,是本相与你们一起玩命。
  那是能让三军效死的分量。
  裴靖逸喉结狠狠地动了动,却终究一言不发。
  顾怀玉的那副身子骨他还不了解?寒毒未愈,情绪一激动就咳血,若真去前线,稍有闪失,就是命没了。
  但他不能阻止。
  裴靖逸嗓子里溢出很轻的笑。
  怪只怪自己眼光太高,看上的是九霄云间的凤,不是凡尘里能与他厮混的雀。
  既然够不着天际,那便只能拼了命地追上去。
  “下官沈浚,愿随相爷一同出征。”
  沈浚突然出列,跟顾怀玉这么多年,哪能不知他的脾气。
  一句也不劝,劝了也是徒劳无功,他只向顾怀玉拱手道: “下官可照料相爷起居。”
  即便他不说,顾怀玉也不会放过他,那么阴的人留在京城太危险,当即点头应允,“好。”
  元琢终于绷不住了,宽袖下的拳头握紧,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一个两个都往顾卿身边凑,还都是朕的臣子吗?”
  语气轻快得像玩笑,可袖子里的拳头用力的快要捏断自己的骨头了。
  顾怀玉眉梢微动,这是忌惮我了。
  魏青涯“噗嗤”笑出声来,被董丹虞拽住袖子,“魏大人笑什么?”
  “笑某个人不解风情。”
  魏青涯又压低声音补了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啊~”
  董丹虞不明其意,忧心忡忡低声道:“陛下这是怕顾相太得人心了。”
  顾怀玉累了,没心思搞这些权谋斗争,随手整了整袖口,淡然收场:“本相身边的人,不都是陛下的臣子?”
  “若无要事,便散了吧。”
  元琢的指节剧痛无比,只能含笑颔首:“准奏。”
  他目光扫过顾怀玉身边一个个人,旧人、新宠,都是什么阿猫阿狗?
  心下难受不已。
  群臣散尽,大殿空空,唯有一道人影尚未离去。
  是贤王。
  贤王似是察觉他心绪不宁,走上前低声劝道:“陛下若烦郁,不如随臣出宫散心。”
  元琢摇头,踱步下阶而行,停在殿门前,朝阳初升,将他孤影拉得老长。
  “朕何时才能……”
  他望着刺目朝阳,不再说下去,却是满腹的委屈:
  朕连顾怀玉的近侍之臣都做不得!
  他未说出口,但贤王不是糊涂人,若有所思瞬息,便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与顾相相识于微时,这份情谊岂是旁人可比?”
  “臣看来那些不过都是过客,陛下才是顾相心头唯一的牵挂。”
  宫门外回廊幽深。
  裴靖逸在宫里解了个手,正欲离去,忽闻身后一声:“靖逸。”
  聂晋立在朱漆廊柱旁,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对视,目光皆晦暗不明。
  沉默几息,聂晋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坠上,“你不是要夺顾怀玉的性命么?”
  若不是他提起,裴靖逸都快忘了这茬子事,抱着手臂嗤笑一声,“聂大人还说要抓他呢。”
  聂晋被他说得一滞,他审得了冤案,断得清朝堂是非,偏偏理不清这情丝缠绕。
  裴靖逸指尖拨弄几下耳坠,忽然扯出个漫不经心地笑,“你也看出来了,哥们这次栽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