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老臣们齐刷刷望向御座,眼神几乎要烧出洞来。
  陛下!他骂的可是您亲爹和列祖列宗!您倒是说句话啊!
  元琢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冠冕,甚至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姿态明晃晃写着:朕都坐在这儿听他骂,你们有什么资格有意见?
  在这片窒息的寂静里,顾怀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先帝说他这一生荒废政务,功业无成,临死才知愧对列祖列宗。”
  清流党众人几乎要呕血,望眼欲穿地盯着殿上的元琢。
  荒废政务,功业无成,愧对列祖列宗。
  这可是顾怀玉替你爹下的定论啊,陛下!你说句话啊!
  就在董太师颤抖着要开口时,元琢终于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出一句话:“宰执,父皇还说了什么?”
  求知若渴的模样,活像是真在听先帝遗训。
  顾怀玉在椅上侧身回过头看他,忽然抬手在空中一握,似是在回忆临终之夜那一刻,睿帝颤抖着抓住他的袖角。
  “这大宸交给你了,替朕,替元家,挽回一点颜面。”
  满殿官员皆屏息,殿外的官都伸长了脑袋好奇地张望。
  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突然松开,似是临死前的脱力,顾怀玉轻描淡写,又极快地吐着字,“朕求你,看在朕与你姐姐的情分上,再帮朕最后一次。”
  “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狂妄!
  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什么遗命?这分明是在自封摄政王!
  清流党面如死灰,顾党众臣也瞠目结舌,饶是他们再忠心,此刻也被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
  那可是“万事皆听卿决”!
  这番所谓的“遗命”,无人旁听,无纸可凭,空口白话,全凭顾怀玉一张嘴!
  若今日他说“先帝临终托我一统山河”,那是不是明日他就能说“先帝临终托我登基称帝”?
  一念至此,就连顾党的几位老臣,也开始低头不语,不敢再看着顾怀玉。
  裴靖逸舌尖抵着上颚,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拨弄一下耳坠,他这位“主人”,还真是什么实话都敢往外说。
  第64章 他不行。
  “顾相这是何意?”
  秦子矜一步上前, 站在董太师身侧,朝顾怀玉拱手道:“下官听您这番话,像是要自立门户。”
  “若是误会了顾相, 还请顾相解我等一惑,您这‘万事皆听卿决’, 究竟是何意?”
  董太师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老脸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顾相方才所言, 可有纸墨凭证?”
  顾怀玉慢悠悠坐直身子,手臂搭在膝头, 正要开口——
  “万事皆听卿决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得听顾相的。”
  一道高大身影突然从百官队列中跨出。
  裴靖逸今日穿了宽袍大袖的朝服,这衣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儒雅, 反倒被一身悍气撑出几分潇洒不羁。
  “你跟我都得听顾相的。”他看也不看秦子衿,只朝顾怀玉一拱手, 正儿八经地说:“下官最听相爷的话了。”
  说完还冲座上人挤了个眼,“媚眼”抛的明目张胆。
  顾怀玉扫他一眼, 置之不理,目光转回董太师身上, “本相方才说得明明白白,是先帝口谕。”
  “太师却问本相要凭证?”
  他语气一顿,唇畔衔着几分玩味的笑容, “太师这是何意?”
  董太师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清流党精心准备的三记杀招,还未出招, 便被顾怀玉这一出“先帝遗命”打得措手不及。
  顾怀玉这招太毒。
  一开口直接祭出儒家最不能碰的禁/脔:忠孝大义。
  先帝临终嘱托要雪国耻、伐东辽, 一切听从顾怀玉,如今你们不愿打,那是不是对不起先帝, 违背圣训?
  是不是不忠不孝?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上回在这紫宸殿内,董太师还扯着“忠孝”二字痛斥顾怀玉。
  谁能想到,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今日竟原封不动砸回了他们头上。
  怀疑当朝宰执矫诏?那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怀疑?那就得乖乖听他调遣!
  清流党顿时陷入两难。
  原本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势,此刻全乱了章法。
  秦子衿忽而转身,广袖轻拂,朝裴靖逸施施然一礼。
  他站姿挺拔,唇角含笑的模样温润如玉,与裴靖逸那副悍匪作派形成鲜明对比,“多谢裴将军为秦某答疑解惑。”
  “裴将军果真博闻强记,连‘万事皆听卿决’这八个字都能通透解读,秦某佩服。”
  裴靖逸面不改色地一点下巴,坦然受之。
  秦子衿被这副不要脸的样子噎得喉头一梗,目光落在他显眼的耳坠,“裴将军怎么戴起妇人的耳饰来了?这是什么闺房情/趣?”
  殿中不少人都不由侧目。
  裴靖逸听到“闺房情/趣”四个字,原本拧起的眉头忽而舒展,嗤笑道:“既然秦寺卿知道是闺房情趣,怎么,竟还要问?”
  秦子衿脸色微变,旋即又端起那副温润模样:“裴将军自从跟随顾相,越发不像武官了,倒越来越像文臣了。”
  话似恭维,却字字带毒,这是在骂裴靖逸丢了武将风骨,成了摇尾乞怜的权门走狗。
  “像谁?像秦寺卿?”
  叙述,论起嘲讽人这一块,秦子衿是个文人,比不了裴靖逸这种毫无口德的人。
  他嗤笑几声,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满殿皆闻,“我可比不得秦寺卿,东辽使臣下榻鸿胪寺时,秦寺卿连自家老娘都恨不得打包送上。”
  “不知情的,还以为鸿胪寺是青楼,秦寺卿是龟奴啊!”
  “你……”
  秦子衿面色瞬间气得面红耳赤,有口难言。
  殿中原本死寂,此刻却隐约响起几声窃笑,虽不敢太放肆,却也藏不住快意。
  毕竟“送女伺使臣”这种事,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裴靖逸当众撕破了遮羞布,倒叫不少人暗中叫好。
  谢少陵站在文官队列中,眉头微蹙。
  他侧首低声问身旁的董丹虞,“这位裴将军也是顾相的人?”
  董丹虞如实答道:“裴将军跟得最早,是相爷跟前的红人。”
  谢少陵目光落在裴靖逸耳垂那枚耳饰,一看便是顾怀玉的手笔。
  原以为他是顾怀玉唯一的袍下之臣,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且来得更早。
  顾怀玉似有所感,抬眼正对上谢少陵幽怨的目光。
  “?”
  看他干什么?
  场面闹得实在难看,董太师不得不亲自收场,他拢袖一揖,老态龙钟却不失风度。
  “今日得闻先帝遗诏,老夫心中百感交集,顾相忠心可鉴,使我等辈汗颜——”
  说着说着,他突然声音哽咽,论起表演,朝中老臣个个是高手,“若先帝在天有灵,见此忠臣,想来也会欣慰含笑。”
  这番话说的体面,顾怀玉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也不能打断。
  董太师长叹一声,“老夫年迈无能,自知难再驰骋沙场,然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提枪上阵,赴那东辽疆域,为先帝讨还一寸山河!”
  话至此已推至满堂激愤之巅,他忽而一转,“只是老夫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恳请顾相为我解惑。”
  顾怀玉下巴轻抬,“太师请问。”
  董目光扫过满殿官员,最后停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子衿身上。
  他轻拍了拍秦子衿的肩膀,像在抚慰后辈,却实则是点将回场。
  “秦寺卿有一位旧友,乃是江南顾家一支,与顾相同宗,他曾闲谈时提及一桩旧事。”
  “据说当年长平十三年战乱,顾相父母死于兵祸,顾相与太后娘娘流落街头,一路乞讨回乡,彼时风雪交加,几度濒死,终是熬了过来。”
  “如此种种,诚乃悲惨遭际,令人唏嘘……只是老夫有一问。”
  董太师双目精光乍现,直直地盯着顾怀玉,拔高声音,铿锵用力问:“今日欲讨伐东辽,顾相是为先帝遗愿,天下苍生?”
  “还是为报一己私怨?!”
  满殿死寂。
  清流党众人暗自得意,这记杀招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坐实他假借国事报私仇,莫说出兵东辽,就连宰执之位都难保!
  你说你不站文官,不站武官,只站大宸,若这煌煌大义的源头,不过是血亲私仇......
  那你亲手铸就的信仰高塔,岂非成了笑话?
  如此一来,再多英名,又有谁敢托付?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眸,唇畔笑意敛去,神色冷淡得惊人,“本相看过长平十三年的史册,那年各地赋役绝收,尸骨成山,军民死伤逾百万。”
  “这其中,可有太师的亲人?”
  董太师被他问得一怔,轻咳一声答道:“老夫有一名学生……”
  顾怀玉没有听他诉苦的意思,目光转向秦子衿,下巴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