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人就别费心思了,不管您是威逼,还是利——色诱。”
  他缓缓从顾怀玉脸上收回目光,后脑勺往地毯一靠,彻底躺平,“今日就算死在这间房里,我魏青涯也绝不会再为朝廷效力。”
  顾怀玉很想赏他一顿鞭子。
  若是裴靖逸那种身板,挨顿鞭子过几日照样生龙活虎,但魏青涯毕竟是个读书人,怕是挨完要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太耽误正事。
  他索性眼皮低垂,将靴子从魏青涯胸膛抬起,“你倒是跟本相谈得来。”
  魏青涯长长出一口气,随即便笑吟吟道:“能跟大人这样的美人谈得来——”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紧缩。
  能自称“本相”的只有一人。
  说好的威风凛凛,声如洪钟呢?
  谁能想到权倾朝野的顾相竟是个丰姿冶丽的大美人?
  “你......”他盯着顾怀玉,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真是顾相?”
  顾怀玉广袖一拂,飒然落座:“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怀玉。”
  在大宸并无“宰执”这个官名,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是宰执之职。
  魏青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怀玉端起茶盏,嘴唇轻抿一口杯沿,“怎么?很失望?”
  一点薄红从魏青涯耳后透出,紧接着如潮水般漫延到他整张脸,连带脖颈都是红的,瞧着像是从蒸笼里抬出来的。
  顾怀玉见他怒火攻心,随手放下茶盏,击掌道:“来人,松绑。”
  两个铁鹰卫应声入内,几下便解开魏青涯身上的绳索,伏身闭门退了出去。
  魏青涯被绑近一个时辰,此刻手脚发麻,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顾怀玉瞧他气得浑身发抖,眸光一敛,开门见山说道:“本相找你来,是要你入朝为官,为本相效力。”
  “什么?”魏青涯猛地抬头,一时竟忘了手脚的酸麻。
  他撑着地面勉强坐直身子,难以置信地反问:“给你效力?”
  顾怀玉脸色骤然一沉,“不愿意?”
  “愿意!”魏青涯脱口而出,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怀玉见他屈服于自己的“淫威”,稍稍满意一点头,“识相,免了皮肉之苦。”
  魏青涯后知后觉地伏身一叩首,昂扬顿挫地道:“魏某愿为顾相效力。”
  顾怀玉抬手示意他起身。
  魏青涯这才起身,脸上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看他这副消极敷衍的模样,顾怀玉强压着不悦,“本相欲让你出任户部支司郎中,主管漕运盐税。”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把魏青涯彻底劈醒了。
  他瞳孔圆睁,猛地抬头盯着顾怀玉,“户部郎中?”
  户部支司郎中,正四品的实权要职。
  顾怀玉不觉得这官小,魏青涯没离朝时,毕竟只是个七品小官,现在还敢不满?
  他不跟魏青涯计较,只想试试这个人的斤两,他从案几抽屉取出一本黑封账册,“你既经商多年,想必精通账目罢?”
  魏青涯下意识点头,就见顾怀玉将那账册推到他面前,“看看。”
  翻开第一页,魏青涯的手就僵住了,这是户部国库的绝密账册!
  是只有皇帝与宰执才有资格翻阅的账册!
  账册上朱笔批注的每一笔收支,都关系着大宸命脉,粮饷岁币、盐铁税、皇室用度,一笔一笔,详细至极。
  这样的机密若是泄露半分,轻则朝堂震动,重则动摇国本。
  魏青涯眼眶突然发热,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顾怀玉。
  “啪!”
  顾怀玉屈指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看账本,看本相做什么?”
  魏青涯一激灵,连忙低头继续翻页。
  随着一行行数字映入眼帘,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户部去年的总收入赫然写着八百九十六万两,这个数字放在任何朝代都堪称富得流油。
  魏青涯做账多年,只一眼便看出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颤了颤,往下一翻。
  军费赤字十万两。
  江州赈灾银赤字三十万两。
  漕运、河工、水利、兵器监修……
  这一项项全部用红笔圈出,后头无一不是“拖欠”“延期”“尚无拨款”之类的批注。
  触目惊心。
  一年近九百万两的收入,能够养大宸朝的人三年的吃喝用度,但国库竟然穷到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魏青涯是个聪明人,当即快速翻到了那一页——
  朱砂特别圈出皇室用度,六百五十万两!
  几乎占了国库去年收入七成有余!
  他蓦然抬起眼,惊的眼皮止不住地发颤,喃喃地问道:“这账……”
  顾怀玉指腹轻抚着瓷白的茶盏,瞧也不瞧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先帝修婉宁宫用了二百八十万两,只是金砖铺地就耗银六十万两。”
  “皇后生辰时,先帝在揽月台建的那座琉璃寒玉池,二十六万两,连放的十日烟花——”
  他忽然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吐字:“八十万两吧。”
  魏青涯的生活奢靡得堪比王侯,但这一连串数字仍叫他头皮发麻,心口发凉,仿佛听见白银一铲一铲铲入水中的声响。
  婉宁宫是先帝为顾皇后修建的别苑,历时五年方才完工。
  坊间都道那是“瑶池再世”,百姓们更是将顾皇后骂作祸国妖妃,说她迷惑先帝挥霍无度。
  可魏青涯是明白人,一个身处后宫的女子怎能从户部尚书手里掏出钱来的?
  那些挥霍,那些奢靡,分明是先帝自己想要,却让顾皇后来承担天下人的唾骂。
  将自己的妻子推到台前,自己躲在背后逍遥快活,实在令魏青涯不齿。
  顾怀玉倒是淡定自若,轻抿一口茶盏,“继续往下看。”
  魏青涯强压下心头震惊,继续往下翻阅账册。
  随着纸页翻动,他的指尖渐渐发凉,睿帝登基九年,竟将历代先皇积攒的国库挥霍一空。
  “这……”
  他被那串数字晃得眼晕,闭上眼睛,声音发干道:“账上显示,去年不仅毫无结余,还倒欠了四十七万两?”
  顾怀玉早已习惯亏空的账目,瞧他这副样子,尚且能打趣道:“魏大人从没见过这么穷的账册?”
  东辽索要的岁币那是真没有,若是有,他也不至于现在就和东辽翻脸。
  亦不至于眼看江州百姓流离失所,却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只能等到灾民入京,想些亡羊补牢的办法。
  魏青涯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他经商多年,自然见过亏空的账目,但一国国库出现如此巨额的赤字,实在骇人听闻。
  更可怕的是,这笔亏空竟被直接“填入来年支出”,这意味着今年的国库还没进账,就已经先背上了四十七万两的债务。
  一个年收近千万两的王朝,竟然已经入不敷出。
  说出去谁能相信?
  魏青涯瞬间明白为何才第一次见面,这位他仰慕的相爷便能委以他重任。
  实在是没得选了。
  国已经烂到了根上,再不抢救,就要亡国了。
  顾怀玉选中他,便是看中他“生财有道”的能力,他清楚自己的作用,定了定神,重新翻开账册,这次专门细看收入一栏。
  片刻后,他眉头微动,指尖顿住。
  “奇怪……”
  魏青涯迅速翻阅近三年的账册,越看越不对劲。
  每一年国库赤字之后,都会有一笔“不明来源”的大额补入。
  这笔钱每年都在五十万两左右,时机精确地出现在最紧急的节骨眼上——赈灾、军饷、桥梁、粮仓修复,全靠这笔“神来之资”撑着,大宸才不至于到今日还未崩盘。
  可以说这笔钱就是大宸的救命钱,若没有每年的这笔收入,早就饿殍遍野,流民四起,官匪一家,哪还能维持得住如今表面的光鲜?
  “顾相。”他指着那行朱批,若有所思地问:“这笔钱是盐铁司的额外收入?”
  顾怀玉睨他一眼,嗤笑如实地道:“这是盐铁司的官孝敬给本相的。”
  魏青涯先是愣怔,随即恍然大悟。
  这位相爷的罪状里其中一条便是“卖官鬻爵”,人尽皆知,顾相嗜财如命,将盐铁系统基层官职明码标价售卖。
  一度被清流口诛笔伐,戳着脊梁骨骂了好些年。
  如今看来,这些钱竟全都填进了国库的窟窿里。
  顾怀玉懒得提这些破事,姿态倦懒地倚靠在椅子里,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案几,“不是本相仁义,是赈灾军饷,河工修缮,这些钱不能少。”
  魏青涯心头一震。
  这位相爷哪里是贪财?分明是在权衡轻重。
  卖官得来的银子虽不干净,却能解燃眉之急,而那些买官之人祸害的,多半是富商巨贾,总比饿死灾民、逼反边军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