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最不可理喻的是百姓。
  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竟会甘愿为他顶罪。
  耶律迟忽地将金刀一旋,光亮表面映出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却是一成不变的平稳,“若有一日,草原的牧民心甘情愿为我赴死......”
  副使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听着他继续道:“百官视我为主心骨,我一句话,他们便无条件追随,你说——”
  “那时候的东辽,会是什么模样?”
  副使再迟钝也听出其中恐怖的野心,脸色大变,硬着头皮答道:“到时候的东辽自然是王爷的天下。”
  耶律迟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唇间溢出低低嗤笑,“东辽?你还想过放牧的苦日子?”
  他手臂一挥间,刀尖“嗤”地刺入盘中的鹿头,油脂顺着刀刃滴落,“我若有顾怀玉的能力,东辽算什么?”
  “到那时普天之下,皆归我掌中。”
  如此气势磅礴的一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笃定这句话既成事实。
  副使只觉背脊发凉,讷讷地道:“王爷想要顾相什么能力?是想要顾相那张漂亮脸蛋?”
  耶律迟盯着副使看了半晌,忽而一笑道:“我想要天道也降临在我身上。”
  副使自然不懂其中的意味,磕磕绊绊地念着“天道”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迟没打算多做解释,慢条斯理地擦净案几上的油脂,随口吩咐道:“去拿信纸和笔来。”
  没过一会,副使便匆匆捧来笔墨纸砚,将信纸铺开。
  耶律迟提笔而下,行笔如风,一气呵成。
  纸上的东辽文线条凌厉、锋锐如刀,正是传给皇庭心腹的密信。
  副使越看脸色越古怪,终于忍不住咬牙道:“王爷!顾相杀了乌维,你还要——”
  “是这些重要?”
  耶律迟笔锋不停,头也不抬地打断他,“还是天下重要?”
  副使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懂给顾怀玉送回大宸官员,以及岁妆女子,还有西北那块养马地,和谋取天下有什么关系。
  耶律迟最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愿意履行当时给顾怀玉的承诺。
  为了能和顾怀玉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
  他才有机会解开那种被天道眷顾的气运。
  顾怀玉的马车停在相府侧门。
  他刚踏进门槛,柳二郎快步迎上来,忧心忡忡地说:“相爷昨日一夜未归,可吓死我了。”
  顾怀玉遇刺的消息摁得死死的,相府的人都不知晓,他淡淡“嗯”一声,继续往前走。
  柳二郎跟随在他身后,连忙道:“相爷慢些走!沈大人在书房里等着您呢!”
  顾怀玉一进庭院,便知为何要他慢些走了,因为一只鸡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掠过,后头追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小厮抱着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扑棱了一脸水,鲤鱼快要将人给干翻了。
  两个婆子抬着筐青菜慌慌张张地往后厨跑,活像身后有追兵似的。
  顾怀玉抬眼望去,庭院里鸡鸭乱窜,廊下堆着各色时令菜蔬,还有个捆着四蹄的小羊羔正“咩咩”直叫。
  “都是百姓从后门塞进来的……”
  柳二郎压低声音,“说了不收,他们扔下就跑,相爷莫见怪,我叫人马上收拾干净。”
  顾怀玉颔首垂眼,忽然唇角一勾,步履轻松地向着内庭走去,“既然都收了,吩咐厨房这几日加餐,一口都不准浪费。”
  沈浚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炭盆烧得极旺,屋内闷热如蒸笼,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却仍端坐如松。
  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领口的盘扣都紧扣至喉结下方,官帽端端正正地压在额前,连一丝歪斜也无。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时,沈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举至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相爷。”
  拖地的貂绒从他眼前擦过,幽幽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顾怀玉在椅子上坐定了才道,“起来罢。”
  沈浚站起身来,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下颌处悬而未坠。
  他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曾,只垂着眼帘道:“下官已调禁军搜寻凶手,尽量不扰民,另遣人前往鸿胪寺安抚使团,暂稳其情绪。”
  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都得做到位,这些事儿交给沈浚,顾怀玉很放心,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抛过去,“擦擦汗,瞧你这样。”
  沈浚一把接住他的帕子,掌心微微握紧,却不用,他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地擦干净额头的汗,“下官失态了。”
  顾怀玉正想找他问些事,他瞧不上户部尚书太久了,老匹夫样样事都指望他出来背责任。
  以前是顾党无人,他没得选择,但现在顾党有许多新人投诚。
  “这几日,可有没沾党争的,或是清流那边的人来投?”
  沈浚略一沉吟,答道:“共有六人。”
  顾怀玉来了几分兴致,坐起身来,“里头可有能担户部大任的?”
  沈浚不动声色将帕子收入胸前的暗袋,他懂顾怀玉的意图,但要办事他要问得更清楚,“相爷所说的大任是——”
  顾怀玉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若不是国库里没银子,倒也不至于现在就跟东辽撕破脸。
  他不假思索道:“我要个能搞钱、会搞钱的人。”
  沈浚稍一思索,眸光波动,“这六人里并无相爷想要的人才,但下官却认识这么一个人。”
  顾怀玉眉梢微挑,“谁?”
  “魏青涯。”
  沈浚说罢一迟疑,念出一个更响亮的诨名,“魏十钱。”
  顾怀玉似乎听到过这个诨名,眼波一抬,示意他继续说。
  “魏青涯曾任商税司主簿,专管商贾往来、关卡收银一事,此人行事极有章法……”
  沈浚稍顿,忽然轻笑一声,“收贿必干事,干事必办好,便是乞丐求他办事,也得凑够十个铜板,因此得了个‘魏十钱’的名头。”
  顾怀玉指节抵着下巴,眼底浮起兴趣,“生财有道。”
  沈浚赞同地点点头,“而且不论事大小、银多少,办事质量都相当,效率极高,童叟无欺。”
  顾怀玉唇角微勾,那就是天生爱财,倒是个能管钱的钱篓子,“不错,如今人在何处?”
  沈浚敛去笑意,清俊的脸颇为认真,“他被罢黜了。”
  大宸以士大夫治天下,若不是犯下人神共愤的错误,官帽一旦戴上,这辈子都很难被摘下。
  顾怀玉更有兴致了。
  沈浚声音低几分,“魏青涯入仕前,故意饿死生父,那年东窗事发,董太师闻亲自上奏,请陛下以‘悖逆伦理’之罪将其罢黜,永不录用。”
  顾怀玉唇畔笑意消散几分,“哦?那你还推荐给我?”
  沈浚向案前走几步,俯身凑近他脸侧,嗅到那熟透的沉香气息,他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魏青涯罢官之后,去了京南坊,开了一家赌馆。”
  顾怀玉抬眸盯着他。
  “赌馆专接高门权贵,签子一落,金银翻涌,他靠赌馆铺面起家,如今已经是京城最大钱庄的幕后东家,传闻账下流银如海,富可敌国。”
  沈浚身为中书令,对京城里官员流向一清二楚。
  顾怀玉的口袋里着实地缺钱,他抬手轻轻拍拍沈浚温热的脸颊,“明日带他来都堂见我。”
  沈浚身子往前凑近几分,“相爷若想用此人,最难的便是这一点。”
  “嗯?”
  “魏青涯对朝廷失望至极,被剥去官服时,在宫门口大喊——”
  “这朝堂上下,尽是些蠢材!老子忍了三年,今日总算能痛快骂一句,你们也配跟老子共处庙堂?”
  顾怀玉失笑,听得出这是一个硬茬,他虽然对能捞钱的人才求贤若渴,但也忍不了对方指着鼻子骂他。
  “罢了,你且去请他,就说本相请的。”
  沈浚轻轻点头,“下官明白。”
  他起身欲退,却听顾怀玉迟疑着唤了一声:“沈浚。”
  沈浚脚步一顿,转身行礼,“相爷还有吩咐?”
  “你抬头看看本相。”
  沈浚缓缓抬起头来,坐在案后的人雪肌玉骨,唇红齿白,貂绒锦袍托着那艳色逼人的脸,多看一眼都叫人喉咙发干。
  可此刻那美人侧过脸,眯着眼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对着本相可曾起过欲念?”
  沈浚瞳孔剧震,猛地跪地一叩首,“相爷天威如日月,下官岂敢……”
  顾怀玉要把问题问个明白,咄咄逼人地道:“是不敢,还是不曾?”
  沈浚额头严丝合缝地贴在地毯,暗影里眼眸光亮闪动,闭上眼睛才说得出:“下官不敢妄想相爷,天威在上,下官不敢生非分之想。”
  顾怀玉心头的疑虑少几分,除了裴靖逸荤素不忌的,其余人应当不会对他有欲念。
  沈浚迟疑片刻,忽然抬起头问道:“不知相爷此言,是因陛下还是裴将军有所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