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顾怀玉坐回椅子里, 将暖炉捧在掌中慢慢转着,铜炉映着日光, 在他秀白指尖投下暖色的光晕。
  “岁币照旧例, 分文不差。”他指腹轻轻点着炉身,发出细微的轻响, “岁妆本无约定,所增三成, 恕难从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一件足以让其他官员吵上三天三夜的国家大事, 在他这里就像处理日常政务般简单利落。
  不必他说,董丹虞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 抢在沈浚之前坐在案几前,执笔便写。
  顾怀玉是一毛都不想拔, 可为了照顾朝中老臣的情绪,免得这帮老头事后又来烦他,他不得不做到“礼数周全”。
  “贵使远道而来, 空手回返未免失礼。”
  “记,赠江南新茶十担, 云锦二十匹, 青瓷三十件……”
  他每报一样,东辽使臣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东西听着体面,实则都是大宸的“土特产”, 值不了几个钱,却偏偏挑不出礼数上的毛病。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得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抢到这趟肥差,往年出使大宸,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光是那些大宸官员私下塞的“心意”,就够在草原上买下十头最健壮的骏马。
  更别提那些价值连城的回礼,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牧民十年的收成。
  可现在......
  别说暗地里的贿赂了,就连明面上的礼物都寒酸得令人发指!
  耶律迟对这些怨愤充耳不闻,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怀玉身上。
  比起微不足道的礼物,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顾怀玉看向使团众人,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过些时日正值元夕灯会,万户千门如昼。”
  “若诸位有雅兴,不妨留下来赏灯。”
  这一句“赏灯”说出,便是诸事尘埃落定。
  殿内众臣神情一滞,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真的……完了?
  没有割地?没有和亲?连岁币都没多给一文?
  那个把大宸按在地上摩擦两百年的东辽,就这么......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曾在醉仙楼里大骂顾怀玉“奸佞”的清流学士,此刻都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挪了半步。
  董太师教他们忍气吞声,他们就靠写诗自抚,说“忍辱负重”、“为国计而退让”,硬生生用辞章把折断的腰杆描成风骨。
  而眼前这个被他们骂作“佞臣”的人,却真真切切地让他们挺直了脊梁。
  曹参老脸通红,羞愤难堪,他曾经最是厌恶顾怀玉,私下张口闭口就是“顾猫”。
  可今日若不是这只“猫”,他受此大辱,回去只能悬梁自缢了。
  那人却已施施然起身,连半点居功自傲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方才力挽狂澜、震慑外敌,不过是寻常政务。
  殿门开启的刹那,满朝文武竟不约而同地起身相送。
  顾党门生自不必说,那些素来清高的清流、独善其身的孤臣,此刻都默默跟上。
  武将们呼啦啦站成一排,低头抱拳,神色肃敬。
  曹参踌躇再三,终于一咬牙追了出去,直到殿外才堪堪赶上。
  “顾相!”他嗓子干哑地喊一声。
  顾怀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不必挂怀。”
  “你是大宸的官员,本相照拂你,是本相该做的。”
  曹参僵立在台阶上,他在官场沉浮三十载,却在这一刻真切地尝到羞愧的滋味。
  原来这人说“不站文官也不站武官,只站大宸”时,竟是认真的。
  正午的日光洒在车窗帘缝中,一点点晃动着照进来,随着马蹄声轻缓跃动。
  午宴散后,东辽使团踏上回驿馆的路,气氛比来时凝重许多。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副使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顾相似乎跟传闻中大不一样。”
  “本以为是个擅权弄势的奸臣,没想到气魄如此。”
  “看着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真想不到……”
  副使压低声音,“最奇怪的是,当我提到开战时——”
  “大宸的文官都怕了。”
  耶律迟声音低哑冷静,他观察得很细致,这是来自于狩猎者的本能,不错过任何细节。
  当副使提到开战两个字,那些个养尊处优的文官,没有一个不怕的。
  “除了顾相。”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
  这些东辽使臣见过太多大宸的文官,酒宴上高谈阔论,诗会上慷慨激昂,但只要听到“东辽铁骑”四个字,立刻就会软了膝盖,言辞再激烈,骨头也是软的。
  耶律迟眯起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压窄时更像是狼。
  顾怀玉跟他们见过的所有文官都不一样。
  若只是顾怀玉一人不怕死,倒也无妨。
  可偏偏——
  顾怀玉一开口,满朝文臣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佝偻的腰杆突然就挺直了,低垂头颅抬起来,躲闪的目光变得坚定。
  这才是最可怕的。
  思及此,耶律迟缓缓抬眼,“是人都会怕死,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舍不得这条命。”
  他指节敲在檀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以我们能赢大宸一百年,不是靠刀快马壮,而是他们自己先跪下的。”
  车厢内日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 “可若大宸人人都学着顾怀玉......”
  马车内沉默得落针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一个顾怀玉已让他们狼狈不堪,若满朝皆是……
  耶律迟缓缓吐出一句:“……难怪。”
  副使一怔:“主使?”
  “难怪我们在大宸的内应,一次又一次劝我,趁早杀了顾怀玉。”
  耶律迟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怀玉呼吸的温度,很轻,很软,带着清冽的香气。
  唇色明艳得过分,软得几乎像是能化开的桃花瓣。
  不该是有杀伤力的模样。
  耶律迟眸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不懂。
  他毕生所学,尽是铁血手腕,弯刀要磨得够利,战马要养得够壮,屠城时要杀够三成才能震慑人心。
  这位顾相超出他的理解范围,病骨支离,半死不活,却偏偏吐出的每个字能让满朝文武心甘情愿赴死。
  完全不合常理。
  若能将这份力量剖解,若能参透其中关窍……
  在离开大宸之前,他必须得将顾怀玉身上这个未解之谜弄个明白。
  另一边,顾怀玉的车驾缓缓地穿过大街。
  裴靖逸将马鞭抛给铁鹰卫,俯身轻车熟路地钻进车厢里。
  顾怀玉正惬意地倚着熏笼,翻看“谛听”送来的纸条,听到响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本相的车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裴靖逸顺势单膝抵在软垫上,“我是来伺候相爷的。”
  不等回应,他已握住顾怀玉的脚踝,三两下便解了云纹官靴的系带。
  靴底还残留着未化的雪泥,雪水洇湿素白罗袜,触手一片冰凉。
  裴靖逸眉头一皱,三两下解开另一只靴子的系带,两只脚就这么被他拢在掌心。
  那双脚就这样落入他掌心,白得几乎透明,骨节纤细,足弓清瘦优美,脚尖却泛着冻红的颜色,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梅。
  “脚都凉成这样了……”
  裴靖逸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丝滑的肌肤,宽厚掌心完全包裹住冰凉的脚心,“怎么不早叫我进来伺候?”
  顾怀玉被他掌心的厚茧磨得又痒又麻,想踹人又贪恋温度,只能先忍一忍,“今日太忙,没留意。”
  裴靖逸的掌心像块烙铁,热度透过肌肤直往骨头里钻,他拇指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足底穴位,手法意外地老道。
  “相爷今日在殿上……”他忽然开口,眼神幽亮盯着顾怀玉,“怎知日后东辽会输给我们?”
  这一点,他其实早有推断。
  在并州,他见过太多士兵未战先怯的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比东辽的狼牙箭更致命。
  只要“东辽铁骑不可战胜”这个神话还在,大宸的士兵便始终是畏战的、退缩的、等死的。
  但一旦这个神话被撕碎,只要他们亲眼看见东辽人也会死,也会逃,也会被砍翻在地,那大宸就将真正拥有自己的锋芒。
  这个推断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因为本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话音未落,脚心突然被拇指重重一按,他猝不及防“嗯”了一声,眼尾冷冷扫过去。
  裴靖逸却一脸正气,“活血。”
  他手上力道却放轻了,像抚摸丝绸一般摸着那肌肤,抬眼瞧着顾怀玉,“天下这么大,能与我同心者,唯有相爷一人。”
  顾怀玉轻轻嗤笑,带着点不屑,又像是被捧得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