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董丹虞站在人群之中,心跳如雷,他自幼被父亲灌输“顾瑜乃奸佞”的念头。
  可此刻,那个立于朝堂中央、言辞锋利如刃的宰执,却让他移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琼林宴上的那首《咏梅》。
  “冠盖京华皆俯首,一身病骨压春秋。
  除却君边三尺雪,九重天外尽俗流。”
  谢少陵那首诗,原来不是夸张——是实录。
  他终于明白谢少陵为何甘愿抛却清名。
  这满朝文武,确实都是俗物。
  而殿中另一侧,武官们早已看呆了。
  他们见过沙场浴血的悍将,也敬过守疆誓死的忠魂,但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清瘦如病、披袍坐堂的文臣,也能让他们心头掀起这样的狂潮。
  裴靖逸目光灼灼盯着顾怀玉,喉结微动,胸口那股躁动的火越烧越旺。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狠狠磨磨后槽牙。
  从进门到现在,顾怀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不是都说他是顾相面前的红人吗?
  红人就这待遇?
  合着是狗,你连个骨头都懒得丢?
  顾怀玉哪知旁人心中所想,他只是懒懒地倚回椅中,接着回应董太师的问题,“本相不站文人,也不站武人。”
  “本相只站大宸。”
  “若有人觉得,东辽打来了,还能继续做官,那本相今日便告诉你们——”
  说到这,他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惶惶或愧怍的脸,忽然展颜一笑,“诸位尽请安心,大宸若亡,本相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
  第34章 凭什么啊?
  清流党众人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 一个个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精心准备的奏对、引经据典的谏言、甚至那些藏在袖中的弹章,此刻都成了笑话。
  天子端坐龙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他看不到顾怀玉的神情, 却能想象出方才那人呈词时的模样——眉梢微挑,眼尾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凌厉, 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最常有的模样。
  天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扶手。
  到底哪个才是顾怀玉?
  是此刻这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大宸据理力争、令人心悦臣服的国之栋梁?
  还是不久前那个坐于紫檀高椅之上, 轻描淡写地让人碎尸玉阶的冷血权臣?
  殿内静如死水。
  清流党已经没有与顾怀玉辩驳的资格和资本。
  董太师脸色铁青, 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甘心地用余光扫向皇亲宗室的方向。
  可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爷们, 此刻一个个低垂着眼,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顾怀玉若要杀清流党, 还需忌惮天下士林之口,但若要杀皇亲……他们连像样的名声都没有, 更别提什么舆论压力。
  这些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早就成了空有尊号的傀儡。
  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不会为了他们去得罪顾怀玉。
  “陛下, 臣有本奏。”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寂静。
  贤王对上董太师的目光,站起身来, 朝元琢行了一礼。
  这位年近四十的王爷鬓角已见霜色,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天家气度。
  贤王是睿帝的兄长,元琢的皇叔, 当年睿帝登基后,日日夜夜惶恐皇位被夺, 以陪“陈太后敬孝”为理由, 将一干兄弟留在京中软禁。
  能熬到今日、还能保有王爵者,非庸碌即深藏。
  而这位“贤王”,是最会藏锋的那一个。
  早年自请守皇陵, 不问政务,不娶妻、不育子,独善其身十载,偏偏在宗室中名声极佳,德望素著,正如他那“贤”号所象。
  元琢亦对其印象颇好,闻言点头示意,“皇叔但讲无妨。”
  贤王转向顾怀玉的方向,目光透出不掩饰的欣赏,“臣以为顾相所言极是。”
  “文官武将,俱是大宸臣子,若他日东辽铁骑南下,难道还要分什么文武之别?届时怕是连这身官袍都要换成左衽胡服了。”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轻笑不语。
  这老狐狸既卖他情面,又不得罪清流党,圆滑至极,难怪睿帝想要他的命都找不到机会。
  贤王见他不领情,也不恼,掷地有声道:“若是真到那一日,我们在坐之人,岂止是愧对太祖基业?”
  “更是华夏千古罪人!汉家衣冠传承千年,岂能断送在我辈手中?当年五胡乱华之痛,史册犹在,诸位难道要让我大宸,再添一笔‘断送汉家正统’的污名?”
  这番话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清流党人最脆弱的软肋。
  千百年后,谁还记得今日朝堂上的唇枪舌战?
  但史书上“断送汉家衣冠”的骂名,却是要跟着他们姓氏流传千古的。
  董太师脸色铁青,他原以为贤王是来声援自己,却不想这位素来温和的王爷竟在关键时刻,为顾怀玉补上这致命一击。
  眼见众人意志已散、局势倾斜,董太师却仍不死心。
  他定定盯着顾怀玉,强自压抑着怒火:“老夫有一问,不为反驳,只为求真——”
  “我大宸与东辽纳贡七十载,互通商贸、礼尚往来,陛下登基之初,更亲遣使团,修好边境。”
  “如此情势之下,顾相如何断言东辽铁骑将至?莫非朝廷竟要违背契约,贸然挑起战端?”
  话里话外暗指顾怀玉妄动兵戈,破坏和平。
  清流党里却无人声援,经历方才那一番,大多已经毫无战意。
  如此,秦子衿不得不站出来,他朝御座方向微微一揖,“臣以为,董太师所言甚是。”
  “蛮夷所求,不过金银绢帛之利,我朝物华天宝,略施恩赏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何必劳师动众?”
  说道此处,他看向顾怀玉,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顾相心系天下,下官敬佩不已,可战事一起,百姓流离,恐非顾相所愿啊!”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武将队列里,几个年轻将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个参将猛地就要跨步出列,却被老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扣住腕子。
  “憋回去!”老严从牙缝里挤出气音,“顾相还没发话,轮得到你逞能?”
  那参将脖颈上青筋暴起,却终究重重哼了一声,将踏出的半步收了回来。
  几个将领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在彼此眸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他娘的!这群酸儒自己骨头软,还要往顾相头上泼脏水!”
  “可不是?同样是读书人,看看咱们顾相……”他说着偷眼望向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眼中满是崇敬,“那才叫真爷们!”
  老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噤声。
  但武将队列中仍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软骨头”“没卵蛋”的唾骂,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子衿恍若未闻,几位清流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声援:
  “蛮夷之地,不过为财而来,给些银绢,送些岁妆,不就罢了吗?”
  “我泱泱大国,何至于和这些胡人一般见识?”
  “若因边事兴兵,轻启战端,岂非陷百姓于水火?”
  顾怀玉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坐起身来,饶有兴趣地问方才发言的那干老臣,“诸位觉得东辽是蛮夷?”
  不必等他们的回答。
  “那诸位可知道……”他声音忽然放轻,像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东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记闷雷,炸得几个清流老臣面色骤变。
  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无人敢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口。
  顾怀玉替他们回答了,“是跪着送钱的肥羊,是打了败仗就献上女人的懦夫,是……”
  “是连刀都不敢拔就跪下的孬种!”
  “你们以为送钱送女人能换太平?”
  顾怀玉嗤笑一声,笑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东辽人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明年要得更多!”
  “今年能拿一万匹绢,明年就敢要十万,今年他们要十万钱,明年就敢要一百万。”
  “诸位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蛮夷,是下贱的胡人,无知愚昧。”
  “但跪着的时候,配说这话吗?”
  朝堂一阵死寂。
  几个清流老臣面色涨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又羞又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更年轻的那批士子垂着头,神情复杂至极。
  到底是读书人,信奉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此刻却不得不承认——
  朝堂之上,最符合这些话的,是那个他们日日口中咒骂的顾猫。
  武将那一列,却早已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