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崔尚书跪着的身子抖如筛糠,怕他怕得连头也不敢抬,“相爷明鉴,不是下官不批,是户部实在没有——”
  “这笔银子本相批了。”
  顾怀玉打断他要说的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笔尖轻点纸面,“朝廷要人卖命,却不肯让他们的妻儿混个温饱,岂不可笑?”
  金鸿裤腿上未干的血迹被攥出五个指印。
  崔尚书身子突然不抖了,抬起头说:“下官这就着人去办!”
  “慢着。”
  顾怀玉略一抬手,他转头看向金鸿,“你要多少?”
  金鸿被这一眼震得心神俱裂,脱口而出:“按制,每人二十两……”
  “六十两。”
  顾怀玉截过话头,“阵亡者三倍,生还者加饷十两。”
  稍稍一顿,他指尖轻点案面,“今晚戌时前,本相要看到银车出城门。”
  金鸿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
  他蓦然抬头盯着顾怀玉执笔的手,那支狼毫在纸上划出的墨迹,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银两都更耀眼。
  崔尚书差点咬到舌头,可对着宰执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他只能拼命点头:“下官亲自督办!”
  顾怀玉没打算放过他,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前几日本相命沈浚来办减免商税的差,崔大人再三推辞,非得要本相亲自来一趟不可?”
  崔尚书刚刚起身,又“噗通”一声跪下去,脸色实在是难看,“相爷明鉴,若是商税少一成,明年京官的俸禄……”
  顾怀玉垂眸看向崔尚书,“既然能令你减税,本相自然是有应对的法子。”
  崔尚书长长地舒一口气,叩首道:“是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去办!”
  顾怀玉唇角微挑,这老狐狸打什么算盘,他岂会不知?
  不过是想要个明明白白的把柄,将来若出了事,便能将罪名往他这个宰执头上一推了事。
  就像金鸿讨的这笔抚恤金同样如此,他不禁在心里嗤笑,这朝堂上下,竟找不出几个敢担事的。
  果真是无人可用。
  崔尚书前脚刚退出去,金鸿就忍不住抬头看向顾怀玉,嘴唇蠕动了几下,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那双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把本就破烂的军服又揉皱了几分。
  顾怀玉从案边取一只茶盏,斟一杯茶给自己,“你想问本相为何帮你?”
  金鸿喉结激烈滚动,他想说边关将士都传顾相爱财如命,卖官鬻爵,为人毫无节气,当年就是顾相提出主和,害的大宸从此对东辽俯首称臣。
  但这些话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本相不是在帮你。”
  顾怀玉轻抿一口茶,望向他的目光明亮锐利,“本相是要天下人都看到,但凡为我大宸守江山的人,他的妻儿将无后顾之忧。”
  他声音很轻,说得一字一字皆是发自肺腑,“大宸可以缺新修的宫阙,可以少几座御赐牌坊,唯独这买命的银子,一文都不能少。”
  金鸿耳边嗡嗡作响。
  顾怀玉起身,将阵亡将士名册递给他,“下月初一,本相要在朱雀街立功德碑,所有为大宸流过血的将士,名字一个都不能少。”
  金鸿接过名册的手突然抖得厉害,眼眶莫名跟着发酸。
  顾怀玉瞧他涨红的脖子根,心里头好笑,他走到门前一击掌,一个铁鹰卫敛首走来,他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那铁鹰牵来一匹马,那是为顾怀玉驾车的马,精挑细选出来的宝驹良马。
  金鸿是识货的,这是战场上真正的好马,在并州只有那些高高在上观察使才能骑。
  顾怀玉将缰绳抛给他,“这马送你了。”
  金鸿下意识接住缰绳,掌心触到马颈时,那畜生竟亲昵地蹭蹭他的手,他急忙缩手,像被烫着似的:“卑职不敢……”
  顾怀玉淡声道:“本相不放心户部的人,这批抚恤银由你押回并州。”
  一个守门小吏都能公然索贿,那抚恤银到并州经过层层盘剥,恐怕只剩一成了。
  这个理由金鸿无法拒绝,他猛地低下头,头顶的乱发遮住额角的血口,胸膛急速地一起一伏。
  “卑职……”
  他嗓音里哑得不成调,突然单膝砸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那双官靴,“马我收下!但我是裴将军的人,相爷若想收买人心……”
  顾怀玉突然轻笑,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马鬃,“本相所做的,不过是宰执应做之事罢了。”
  说罢他连金鸿是否折服都懒得确认,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一众户部官员跪伏在地,直到顾怀玉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才敢颤颤巍巍地抬头。
  行至轿前,铁鹰卫低声请示:“相爷是回府还是……”
  “都堂。”
  顾怀玉弯腰坐进轿子里,裴靖逸还跪着呢,回府?他还没玩够。
  第21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顾党的官员三两成群候在门廊下烤火,等着宰执驾临。
  历来如此,今日却和往日不同,因为那位新晋的顾党,双膝跪在石阶下,腰背绷得笔直,嘴里叼着一块素色帕子。
  夜霜在他肩头凝成冰棱,随着日光渐盛,化成水一滴一滴砸落在石阶上。
  瞧着是在这里跪了一整夜。
  能跟随顾怀玉的官员,个顶个的聪明人,即便心里惊涛骇浪,但面对不该看的视而不见,不该说的只字不提,连想都不能多想。
  顾怀玉搭着太监的手臂迈出轿门,便瞧见了阶下那道跪着的身影。
  他随手理理大氅的衣领,慢步走到阶前。
  裴靖逸抬眼看他,眉梢轻挑,到底是身强体壮的将军,初冬时节跪了一夜还安然无恙。
  “帕子可落地过?”
  顾怀玉俯身瞧他,问的却是身后的铁鹰卫。
  那铁鹰卫守了裴靖逸一夜,如实道:“未曾。”
  顾怀玉微微点头,抬手去抽裴靖逸叼着的帕子。
  却感指尖一滞——裴靖逸咬得更紧了,仿佛咬住的是仇人的咽喉。
  叼了一夜的帕子早已濡湿,潮意透进顾怀玉掌心,带着说不清的恶趣味,他嗤笑一声:“裴将军这是还没叼够?”
  话音刚落,裴靖逸忽地松了口。
  顾怀玉猝不及防,力道卸得太快,手腕一抖,帕子抽离的同时,一抹冰冷蹭过掌心。
  那是裴靖逸的嘴唇。
  裴靖逸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温香细腻,手心真是够软的。
  顾怀玉只当是意外,他将帕子潦草揉成一团,“裴将军如此识时务,本相要如何赏你?”
  不必等裴靖逸的回答,他俯身拽开对方的衣领,将帕子塞进敞开领口,轻拍一把紧实的肌理,“赏你了。”
  这副姿态像是打赏烟花柳巷里男娼。
  裴靖逸垂眸看眼帕子,再抬眼瞧时目光冷森森,“顾怀玉,我能起来了吗?”
  “起来罢。”
  顾怀玉转身向都堂里走,语调不疾不徐,却清清楚楚传回阶下:“裴将军今日不必侍奉本相,跪了一夜,也算尽心,回去歇着罢。”
  裴靖逸沉着脸站起身,肩背一抻一拧地活动筋骨。
  妈的,真当他是条狗在训?
  这幅场景落入顾党官员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
  陈侍郎目光黏在裴靖逸胸口锦帕一角,阴阳怪气地说:“我跟随相爷四年,相爷从未赏过我东西,他才来第二日——”
  另一位枢密使冷笑,“你?我跟随相爷六年,去年醉酒吐在相爷轿前,可是挨了一顿毒打,相爷何曾如此和颜悦色过?”
  “你们说,相爷到底是何等看重这位裴将军?”
  “看重?”陈侍郎冷哼一声,“我看是喜欢得紧。”
  “真是好大的福气。”
  几人对视一眼,皆读出彼此眼底的讥刺与妒意。
  他们一个个低头哈腰多年,捧心捧胆,想要顾怀玉一个眼神都难。
  而这位裴将军,不过才来了两日,顾相便赏了帕子,竟还得了好脸色。
  到底是年轻,底子硬,模样好,天生就能讨喜。
  几人声音不大,但裴靖逸的耳力实在太好,听得清清楚楚。
  真他娘的荒唐。
  “诸位想要?”
  裴靖逸回过身,随手从领口抽出那方锦帕,那几位大人一时噤声,神情微变,无人接话。
  炭炉就在一旁,几个官员方才围着取暖,此时见他走近,全都盯着他手里的帕子。
  陈侍郎脸上浮出笑意,正想要熟络地打个招呼,却见裴靖逸眼皮都不抬,很随意一抛——
  素白锦帕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入熊熊炭火。
  “滋啦”一声,丝织锦面瞬间卷起焦边,寒香混着烟气腾空而起,烧得极旺。
  几位官员面如土色,有两个甚至踉跄后退了半步。
  当众羞辱相爷的赏赐,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裴靖逸却只是甩了甩靴尖沾上的灰烬,仿佛刚刚烧掉的不过是张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