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袖中指节微曲,语气不由压低:“还不快去给宰执拿条腰带来?”
  太监连忙应声,匆匆退下。
  裴靖逸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紫缎腰带,清幽香气扑鼻而来,与顾怀玉身上气味如出一辙。
  他微微地一眯眼,将挽弓的右手袍袖扎缚妥当,转身走向那匹黑马。
  黑马躁动不安的马蹄在地面来回踩踏,不耐烦地嚼着嘴里草叶子。
  随着裴靖逸越走越近,它两只耳朵警惕地竖起来,紧张地一抖一抖。
  动物的本能很灵敏,能察觉到人感受不到的危险信息。
  裴靖逸抚一把它的鬃毛,低声赞道:“是匹好马。”
  黑马原本躁动的四肢也安静下来,尾巴不再甩动,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驯服。
  裴靖逸握住缰绳,干脆利落地踩镫翻身,身轻如燕地骑上马背。
  乌云是宫里最烈的马,平日里桀骜不驯,谁都无法驾驭。
  曾多次将驯马官狠狠甩下,咬伤踢伤之事更是屡见不鲜,宫中人都拿它无可奈何。
  但这一次,乌云出奇地温和,突然性情大变,安静得像只温驯的绵羊,任由裴靖逸掌控缰绳,带着它稳稳前行。
  元琢凑近顾怀玉的耳畔,轻声地问:“乌云为何如此温驯?”
  顾怀玉眉尖一挑,连马都会欺软怕硬。
  宽敞的演武场上,随着太监一声高喝,三十只灰鸽振翅飞出,黑压压的羽翼遮蔽天日。
  裴靖逸一夹马腹,玄色骏马如一道雷霆疾驰而出。
  箭筒悬挂在马身一侧,他身形在颠簸的马背稳如泰山,手臂一展从箭筒抽出几支箭来,轻轻松松拈弓搭箭。
  一箭迅如疾风地接一箭,鸽子坠落的“嘭嘭”声接连不断,仿佛天雷震地。
  太监眼花缭乱,匆忙地喊道:“十五!”
  场边侍卫早已目瞪口呆,关于“将军三箭平吴山”的传闻,此刻竟无半点虚假。
  裴靖逸倒是悠哉悠哉,箭和弓在他掌中仿佛具有魔力,举重若轻地一射,便能令满天扑腾乱飞鸽子自己撞上箭头送命。
  元琢目不转睛,终于明白为何父皇将他留在京城——这样的猛将,若不时时刻刻盯着,岂能安心?
  “二十五!”
  太监的声音已近嘶哑,却仍高亢地报着数。
  夕阳的余晖中,裴靖逸一把勒住缰绳,乌云猛然嘶鸣,骤然高高立起前肢。
  就在那一瞬,裴靖逸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身形后仰几乎贴马,全凭惊人的腰力撑住。
  他抽出最后一支箭,箭矢破弦——直指华盖之下!
  “嗡!”
  破空之声如裂帛,刺破满场静寂。
  “相爷!”
  铁鹰卫惊呼出声,潮水般朝顾怀玉奔涌而来。
  顾怀玉正将银盏举至唇边,面前酒壶“砰”然炸裂,鸽血与羊乳酒混作一团,不分冷热泼在他脸上。
  乳浆几滴沾上他微张的唇,像谁不小心在他唇上抹了层脂。
  白玉似的脸上红白交错,荒唐得几乎艳丽。
  箭矢之力将鸽子钉死在顾怀玉的酒桌,只差几寸距离,这支箭能直取权相性命。
  “怀玉哥哥!”
  元琢快步冲来,一把扯过他的手腕,顾不得礼数,抬袖就抹:“伤哪儿了?”
  顾怀玉喉结轻轻滚动,摸摸湿凉的脸颊,“无碍,陛下不必担心。”
  “顾相见谅!”裴靖逸策马而来,翻身下马时潇洒利落,将弓随意挂在马鞍旁。
  他走近几步,神色从容,语气却歉疚道:“这把弓太轻了,下官使不惯,一时失了准头,没吓着顾相吧?”
  说罢,他盯着顾怀玉唇上的乳白的湿痕,目光含着几分难以察觉地戏弄。
  第9章 我身上还有个更硬的东西,顾相……
  “放肆!”
  少年天子嗓音里压着雷霆,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发颤,“若宰执有半分闪失——”
  铁鹰卫腰间佩刀“唰”地出鞘,寒光凛凛地直指裴靖逸。
  太监与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乌压压地跪倒在地,生怕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徐公公踉跄着上前两步,双膝重重跪地,“相爷恕罪!是老奴疏忽职守,未能防备,请相爷责罚!”
  唯独裴靖逸“置身事外”,似乎真的不懂方才行为的严重性。
  顾相如今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他若有半点闪失,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事若追究下去,大可给裴靖逸定一个行刺当朝宰执的大罪。
  裴靖逸倒是镇定如常,毫无半点慌乱,“顾相可要传太医?”
  顾怀玉不信他不是故意的,他取出一方素白帕子,轻轻擦拭脸颊血迹,“裴将军太不小心了,伤到本相也就罢了,若是伤到陛下你打算如何交代?”
  裴靖逸向他一拱手,“顾相和陛下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元琢眉间怒火翻滚,他看看裴靖逸,又看向风轻云淡的顾怀玉,生生地压住怒火。
  顾怀玉撂了帕子,站起身转向天子道:“陛下跟着裴将军好好学罢,我公务缠身,得闲再来看陛下。”
  似乎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
  元琢终是没忍住拽住那截紫色衣袖,“卿不用瞧瞧太医?”
  顾怀玉尚不至于被一支飞箭吓得魂不守舍,抽出袖子拒绝。
  元琢习以为常,语气低柔道:“朕知道了,卿保重身体。”
  顾怀玉瞧也不瞧裴靖逸一眼,转身便向轿子方向走去。
  秋风乍起,顾怀玉广袖翻飞如鹤翼,那腰身被风一勾,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利落。
  裴靖逸盯着那抹背影,忽然三下两下便解下袖袍上那条紫缎腰带,“顾相留步,下官还未还您的腰带!”
  顾怀玉脚步未停,只撂一句:“脏了,不必还。”
  裴靖逸握着腰带,厚实的手掌慢悠悠抚摸一把,“顾相连贴身之物都肯赏下官,此等恩情,下官牢记在心。”
  顾怀玉唇角微挑,心中冷嗤:“贱种,活得不耐烦了。”
  元琢两颊鼓起,硬是咬着牙没出声。
  裴靖逸倒是尽职尽责,草草结束了方才闹剧,将腰带揉成一团塞到胸口,便重新拾起马鞭,“陛下的御驹在何处?”
  太监牵来了天子的御驹,元琢翻身上了马,直勾勾盯着他胸口的隆起。
  裴靖逸不在意他是否在听,一边讲解骑射的要领,一边示范动作,教得还算认真。
  但宫里的马匹长年圈养,早已失了野性,温顺得近乎木讷,跑起来也懒洋洋的,实在没什么意思。
  余下的时间,裴靖逸仍尽心教导,元琢却始终一言不发,耐人寻味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直到天色渐暗,裴靖逸才收了马鞭,“陛下,今日便到此为止。”
  元琢冷冷点头,随后便乘着御辇离开了。
  裴靖逸转身朝宫门口走去。
  刚走没几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拦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恭敬道:“裴将军留步,相爷在都堂有请。”
  裴靖逸并不意外,“顾相要见我?”
  小太监低着头,声音压得更低:“是,相爷说让您即刻过去。”
  裴靖逸双手抱着胳膊,半笑不笑地打趣道:“天黑了还不肯歇,顾相果真是个劳碌命,就不怕家里的美娇娘等急了?”
  小太监局促不安地道:“将军切勿如此轻佻,顾相尚未婚配。”
  裴靖逸当然知道,京城里想嫁给宰执为妻的小娘子不计其数,但宰执一概拒绝。
  有小道流言传宰执有隐疾,不能为人。
  想到此处,裴靖逸微微一笑道:“劳烦公公带路,别让顾相等急了。”
  小太监如释重负,连忙转身引路。
  都堂在皇宫内廷的一角,宸朝历代宰执的公务处。
  朱红色立柱高耸入云,檐角飞翘,门前两座石狮子,气势庄严恢弘。
  宽敞的厅堂里,铁鹰卫矗立在两侧,戒备地盯着即将进门的裴靖逸。
  正中央的紫檀案几后,顾怀玉披着雪色狐裘,指尖正勾着一本折子,漫不经心地翻动。
  裴靖逸抱拳,却没弯腰,“下官见过顾相。”
  顾怀玉眼睫未抬,依旧专注手中的折子,似是没听见他的声音。
  厅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裴靖逸倒也不怵,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他,从他玉白病态的脸,再到微敞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顾怀玉看完手里的折子,搁在案几,抬起眼问道:“裴将军见了本相为何不跪?”
  裴靖逸眉梢微挑,语气坦然,“先帝特许臣免跪。”
  顾怀玉当然记得,睿帝怕逼急了这条狼,回并州举兵造反,特许他诸多优待。
  但顾怀玉不怕。因为他清楚得很,裴靖逸早晚会反。
  与其等这头狼长出獠牙撕裂朝廷,不如趁现在,慢慢磨平他的脊骨,驯成听话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