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熙王正蹲在湖边喂鹤。
  他着一身暗紫的常服,精致的纹路通显着周身的贵气,内侍前去禀报,他头也没回,知道浮玉正在不远处,随意道:“浮玉,过来。”
  听见这个称呼,浮玉眉头一皱,几乎要耗尽心力才能压抑住上前与他同归的想法。
  这恨意来得汹涌,同为一体的虞戏时感受得淋漓尽致。
  浮玉蹲在他身边,看向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锐利的面孔,言行举止间的霸气仿佛与生俱来,而非身处高位浸淫而得。与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他虽生的俊俏,却并没有轻蔑之意。
  “暌违多年,没想到真能如愿再见。”熙王苏霭放下手中的鹤食,偏过头来,看向浮玉。
  熙王亲征,并非出于其他缘由,纯粹是因为敬重定边大将军。熙王还是嗣君、尚未登基时,就曾与定边大将军在战场上交锋。那一场战役中,熙王仿佛看到了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二人所思所想,竟总能参透对方的意图与下一步行动。
  第一回交锋,熙王战败。回到王都后,他长跪于老师阶下。老师已是风烛残年,熙王不知老师心中是否失望。有人说,老师想见他最后一面,只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第二回,定边大将军惨败,丢了性命。这一战远称不上酣畅,其中掺杂了太多考量,无论是两国的政治纷争,还是对百姓最有利的战术选择,都让这场战役变得复杂又沉重。
  苏霭是曾见过浮玉的,就在尚是嗣君时。他算错了定边大将军的围困战术,绕错了路,遇见了她。
  他背后是数以千计身着甲胄的妖兽与数以万计的兵马,身前,便是一辆歪斜的马车,护卫二三,马车车窗有一惊慌探出头来的姑娘。
  熙王军琢磨定边大将军琢磨过不少时日,几乎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定边大将军的妹妹。
  一旁军师师进言让他抓了浮玉,多少能牵制住定边大将军。
  他沉默着思考。
  却见浮玉走出马车,脊背笔直,静静看着他。
  当时苏霭收回了思绪,问道:“可知我是谁?”
  “大概猜得到。”她说。
  “不怕?”
  “怕。”
  苏霭蓦地笑了,犹豫片刻,抬起手来,示意身后军队让开一条道。
  军师就差跪下来求他抓住浮玉了,他愣是没理会,“去见你兄长吧,免得来日他身首异处,你都见不着最后一面。”
  浮玉没理会他的嘲弄,只是微微颔首,“谢过殿下。”
  转身时,本故作冷静的她平地勾住了自己脚,发软的腿险些没站住。苏霭笑意更浓。
  只是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到如今,世人都道他娶浮玉是为羞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
  至少,浮玉就不知道,恐怕也无心知道。
  的确,所谓“如愿再见”,浮玉半点不信,且更觉羞辱。她别开眼,站起身来,重新行了一个伏国的跪拜礼:“妾浮玉拜见王上。”
  苏霭垂眸望着她伏地时的脊背,伸手虚扶:“不必多礼。”他指尖悬在浮玉发顶上方,没落下,转而将散落的鹤食尽数撒进湖面,涟漪层层。
  第23章
  “封妃典礼会在一月之后,这一个月,你可住在宫中,不必再去驿馆。孤赐你宫殿,”他说着,指了个方向,“名为‘齐凰’。”
  从来帝后称“凰”,“齐凰”二字真是惹人回味。
  浮玉心中讥嘲,既要把她推至风口浪尖,何不直接立她为后?何苦做些“齐凰”的假把式。她行礼道:“谢王上恩典。”
  这两句话之后,住在齐凰宫的一个月里,浮玉再没和苏霭说过一句话。偶尔在御花园遇见,两人只是遥遥相望,浮玉福身行礼,苏霭微微颔首。
  封妃那夜,该是洞房花烛。可苏霭推开门,却见三尺白绫悬住那道纤细的身影,大红的嫁衣垂落着轻晃。
  苏霭将她救下,难得的有了恼意。可是他最终没吐出一句重话,只道:“你不想,孤不会碰你。”
  她身体中的虞戏时最知道她的感受。
  那刻骨的恨意仍在,杀心未泯。可当真正踏入这座森严王宫,她才明白复仇的妄想何等天真。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想要取苏霭性命,除非——
  除非是长壹出手。
  唯有那个隐在暗处的身影,或许还能觅得一线杀机。
  而长壹——
  浮玉记忆中的长壹,并不是景饲生的模样。那是个热烈的少年,喜欢大剌剌地吃肉喝酒,抱剑稚嫩地谈人生理想。他原本心中有一个喜欢的女子,浮玉打算借远嫁熙国之机替长壹求个成全,未料长壹却过于忠心——他是兄长安排在浮玉身边,护浮玉安全的,听闻浮玉要嫁到熙国去,长壹竟违背追求爱的本能,与浮玉远赴熙国,从此和心上人同天不同地。
  这样的人,浮玉不忍心让他与苏霭一搏。
  苏霭来浮玉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起初只是偶尔的探望,后来便成了习惯。他会在晨起时与她共进早膳,会在批完奏折后踏入她的庭院,听她抚琴,或与她闲谈九州轶事。浮玉总是温顺地应着,眉眼低垂,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不再像初入宫时那般浑身带刺,也不再刻意地离他远些。她甚至学会了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盏温茶,在他蹙眉时轻声询问:“王上可是遇上了烦心事?”
  苏霭看着她,有探究,也有隐约的愉悦。
  “你变了许多。”有一日,他突然说道。
  浮玉微顿,随即继续为他斟茶,声音轻软:“王上不喜?”
  苏霭低笑:“不,很好。”
  浮玉垂眸,茶汤映出她平静的眼。
  当夜,长壹倚在她的窗外,他还唤她小姐,问她:“要不要走?”
  浮玉本敞着窗望月,听见这道声音,知道长壹在打开的窗后,与她一纸之隔。进入王宫不易,她知道长壹的能力。而她身体里的虞戏时,却迫切地想要控制这个身体去看景饲生一眼,哪怕说一句——“到我面前来,看看我。”
  虞戏时想知道,景饲生是不是真的不认识她了。
  可惜,她控制不了,任由浮玉说道:“我不会走。”
  “我能杀苏霭。小姐,逃出熙国,也别回伏国了,去聂国,去过……”
  “长壹。”浮玉唤了他一声,打断他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你可以回到伏国去,去和你的心上人待在一起。”
  长壹终于绕过窗来,站到浮玉面前,递给她一个青瓷瓶,“这是离朱。”
  虞戏时看着眼前景饲生的这张脸,分明是他的眼睛,神采却截然不同,属于长壹的目光中,端的是多情也漂亮,她听见自己道:“‘离朱’?”
  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姐,长壹道:“嗯。‘离朱’是给两情相悦之人所用,原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此物为蛊,下给对方后,变心之人会心力衰竭而死。但是这蛊并不厉害,很容易被发觉。如今,我也只有这个。”
  浮玉苦涩一笑:“那于我而言,确实无用了。”
  两情相悦,她和苏霭?怎可能。
  只是她还是将此物收下,在不可能中寻找一丝复仇的可能。
  苏霭待她相敬如宾,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她没说愿意,苏霭倒真未曾碰过她,只是偶尔谈笑时,瞧来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浮玉最终还是决定对苏霭用离朱。
  “离朱始于两情相悦,那我便强迫自己心中接受他。”又是一个寂静的深夜,浮玉如此对长壹道。
  长壹只说嗯,靠在墙外的身影无端落寞。
  虞戏时却知道,情爱一事,恳求不得。所谓强迫,不过是浮玉安慰自己的空话。天真如她,竟为了这个“周全”的计谋,想方设法将长壹安排到御医署去。
  这样的行为,还不如直接告诉熙王,她要下毒好了。
  熙王说不定还会敬她三分坦诚。
  长壹在苏霭眼中原本是送亲队伍里的随侍,此时应该早已回到伏国,苏霭或许早已忘记这么一个人物,甚至连他名字都不知晓。
  浮玉向苏霭提起时,伏熙边境战事又起。近半年的时间,熙国又吞并伏国三城。
  “王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今日苏霭心情甚好,原是在书房看折子,浮玉难得地主动来寻他。
  “什么?”
  “臣妾有一旧仆,忠心耿耿,医术精湛,原是跟随送亲队伍一同来到了熙州王都,臣妾既入了宫,他便没了去处。臣妾想为他在宫里谋一职位,若能入御医署拜一老先生……”
  苏霭靠在椅上,“是常来后宫中寻你的那个?”
  浮玉讶然,慌忙跪地:“王上……”
  忍耐到了极限,氛围便剑拔弩张,不待苏霭发作,浮玉道:“并非是王上所想的那般。这旧仆换作长壹,是阿兄赠与我,为护我周全。”
  她这句话显然惹得苏霭怒火更甚,如今到了熙王宫,还需要护她周全,那熙王宫的贼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