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刘子陵与刘坚多年父子相处,对自己这位父皇的脾气,自然也并不比袁其这些太监们了解的少。
  他根本无需怀疑,今日皇帝摆驾来到他这里,为的就是泻火散气。
  他恰到好处的把握好时机,主动提起今日朝堂争端,递出去这个台阶,好叫刘坚顺势接住。
  他自己因为贸然劝诫,被皇帝惩戒立威不打紧,无论如何,也比皇帝把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再另寻法子,去出在今日触了皇帝霉头的池老将军身上好!
  皇帝看着面前恭顺又器宇不凡的太子,听了太子这一番陈词,却是“哈哈哈哈”大笑了一阵。
  刘子陵微微抬首,问他:“父皇?可是儿臣说错了话?”
  刘坚收了笑声,看着他道:“你说很好!非常好!我大周朝之太子,果如朝野民间之传言一般,儒孝性纯,一心为国,敢为人先!”
  “父皇过誉了!儿臣愚钝,又如何能有这般声名?朝野万民,歌颂的向来都是圣祖开国的不世之功,与父皇您志在千秋的大业!”
  “是吗?”
  刘坚语气不置可否,听不出究竟是相信还是不信。
  “自然是真。”刘子陵道。
  一句话毕,刘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无意叫跪立在殿中的太子起身。
  半晌后,他一手微抬,在他身上的乌木案沿上一抹:“太子这里的乌木香案,竟已色灰而剥皮了。”
  刘子陵看不清刘坚此时所指的位置,但他微微凝神思索,并不记得这处香案有何不妥之处。
  方才在殿外夏日日光下,刘子陵被晒的皮肤发红,即使到了这清凉的主殿之内,因为一直绷着心弦,也没能丝毫得到缓解。
  接着刘坚又道:“还有这殿中的梁柱,朕竟不曾发现,漆色如此暗沉。倒是委屈太子了。”
  刘子陵忍着心中怪异,与鼓动的越来越响亮的警钟,淡定道:“父皇圣躬在前,儿臣并不觉得委屈。”
  “可是朕委屈。”
  刘坚沉了脸色。
  这一句话落,刘子陵瞬间想到了什么,他按捺住自己的惊异情绪:“父皇……”
  刘坚同太子父子虚与委蛇了这半晌,也不准备再继续耗散精力在这里了。
  语气淡淡又不容置疑的道:“朕瞩意于陪都东望山上,重修一座规模堪比燕京皇城的行宫。这事,就交给太子你办吧。”
  刘子陵蓦然抬首,半身热血瞬间凉透。
  第60章
  然而,在刘坚如钉子一般的目光盯视下,刘子陵只让自己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意想不到。
  “父皇……”
  刘坚看着自己这个太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刘子陵叩首:“儿臣,领旨。”
  他知道,自己这一叩首间,就是接受了万千朝堂非议与黎民百姓的唾骂。
  然则,各地中军削兵权,封王领兵一事,或可再得缓两三年。
  沂镇因为地势偏,人户也少,西关刺史府连属官或者胥吏都没有派驻一个。
  这里也没有似虞城苻氏和青城扶余氏这样的聚居大族,大家各有来处的汇聚在一起,平日里,主持和商议镇上事务的,都是本镇镇民自己选出来的镇首。
  也就是人们刚才七嘴八舌说要去找来的靳七。
  靳七今年五十余岁,家中儿子儿媳都出去做活了,他因为一要看家,二还要看顾镇上留下来的这些老弱妇孺,因为虽然也有能力去赚一份工钱,却还是选择了留在镇上。
  他一到靳四儿家院墙外,看到院子众星捧月一样坐着的西关小侯爷,忙掐了掐腿,给自己打起精神来。
  “草民靳老七,见过西关小侯爷!”
  他来的路上,已经见到自己这些镇民大惊小怪、四散奔逃的样子,靳老七当然要赶紧把这份缺了的礼数补上。
  刘子晔瞧了眼穿过忙乱人墙,跪倒自己跟前行礼的人:“起来吧,本侯爷就是随便来坐坐,不必多礼。”
  “是,小侯爷。”
  靳老七站起来:“不知小侯爷可有什么要求,草民好去筹备。”
  “没什么,本侯爷就是顺路经过这里,到靳劼家中看一下,住个三五日的便走,莫要过分劳动镇上的人。”
  “好好。草民知道了,小四儿家里平常就他爷公和四儿两个人,吃用的东西必然都不那么全。小侯爷既然来了沂镇,咱们就没有叫小侯爷亏了吃用的理儿。一点不劳动!小侯爷若是拦着,不叫咱们好好招待,过后才叫咱们难堪啊!”
  刘子晔早知自己不过是说空话,瞧这全镇上下的阵势,她就知道根本拦不住。
  只好道:“那就劳烦靳镇首了。”
  靳老七也不多搅扰刘子晔,这边告了个辞,先是在靳劼家这院子里外都走了一圈,靳家爷公比划着同他讲了什么,他只大概听听,然后就一直在跟着靳劼来来回回走,两人商议着该怎么布置和准备。
  沂镇上下,又一次因为刘子晔的到来而人仰马翻。
  到了晚上,刘子晔带来的这一队人,不仅各自都被安置好了分管户的住处,靳劼家这方院子中,还摆起了一桌招待的酒席。
  刘子晔自然要上席,她好不尴尬的坐上了席面的主位。
  她看了看仍然站着的靳老四和靳家三口人,连连请了几遍,四人这才另外搬了凳子过来坐下。
  靳老七是沂镇的镇首,今天自然是主要的陪客之一,坐在了刘子晔的左手。
  靳劼一来是主人家,二来还是自己的主力心腹,坐在了自己右手。说起来,靳劼跟着他跑了这么久,野外围着篝火随便坐的那种不算,今天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相对正式的席面上,同桌而坐。
  刘子晔率先拿起筷子,听靳老七讲一讲镇上各家各户在刘子晔那些矿区工坊都做的什么活计,每一户的家长里短。
  尤其是靳劼这一家,自从上一回靳劼跟着刘子晔来镇上拆完了房顶,一开始镇上的人,为靳劼竟然跟着西关小侯爷做这等强人所难之事,而对靳劼一家多有苛责。
  现在嘛。
  就不一样了,靳家爷公还有靳家小四儿在村上可受欢迎了!闲来无事,大家都要问几句靳劼在西关小侯爷身边的近况。
  靳四儿也跟着爷公上了桌,却全程一句话不肯说。
  只每每在自以为刘子晔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偷偷盯着刘子晔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张震撼人心的脸发怔。
  晚间,靳老七回了自己家。
  靳劼带着刘子晔去院子的卧房里休息,一进房间,刘子晔就闻到了水浇洒过泥土地面以后,空气当中的灰尘被涤荡一清的新鲜感。
  这个季节没什么花朵,但刘子晔闻出了空气蛋蛋的丁香和甘松干料的气味。
  这些材料在西关不难寻,无需经过复杂的工序,这样简简单单的拿了放出来,空气就为之一清。
  室内的陈设还是简单的,但经历了一个下午的清洗更换,旧家具也擦洗的蹭亮,桌子椅子上能铺上桌布垫子的,都换上了新桌布。
  床上用具同样是里里外外换了新。
  刘子晔忍不住对带她进来的靳劼道:“辛苦你们。”
  她想了想又说:“本来是想叫你回家团聚几日,却不成想,叫你和你的家人都费心了。”
  “小侯爷能来,他们都高兴的很。又哪里会觉得搅扰?”靳劼道。
  刘子晔也亲身感受到了这份热情,又问:“那你爷公和四儿都怎么住?”
  “他们就在对面,四儿平日里就常同爷公同住一室,这一间是一直给我留的。但属下很少回家,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
  “这么说,我到了你家,抢了你的卧房咯?靳队长夜里在外面打地铺的时候,心里不会骂我吧?”刘子晔揶揄的看着靳劼说。
  靳劼微微笑了笑,只简短道:“小侯爷知道,属下当然不会。”
  刘子晔点了点头:“嗯,我是知道。”
  话到了这里,靳劼知道自己该让刘子晔休息了:“灶上热水一直备着,属下去把热水和木桶送来,给小侯爷盥洗休憩。”
  刘子晔没有拒绝:“成。”
  他们成日里在外面跑,难得倒了有人气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要洗洗风尘。
  这些时间里,靳劼贴身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承担了夕映的亲卫之责。
  他话不多,但心思绝对是头一等的机敏。夕映那个榆木脑袋瓜,叠起来几百个也比不上。
  从前的朝照,也少有要片刻不离照料原主一切起居的时候,自然也未曾发现端倪。
  刘子晔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当中,明白靳劼已然自行发现了些什么。
  但是他很聪明很识趣的丝毫不显,刘子晔也默契的假作不知。
  夜色深沉。
  蒸腾过水汽的房间内,刘子晔挽了头发,坐在点燃一盏油灯,铺着草绿色新桌布的书案前。
  房门洞开。
  靳劼几次进出,将盥洗过的木桶与残水清理出去,重新将地面收拾整洁。